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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厨下热气腾腾,两个妇人正忙着生火蒸饭,长长的木案上,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带着两个四五岁的小童,踩在小木杌子上择菜。一边挑出被暴雨泡烂的菜叶子,一边偷眼去看门口的四娘。
    魏氏和四娘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四娘呆呆地看着魏氏麻利地杀鱼,忽地一丝血溅到她手背上,吓得她低低尖叫了一声。
    魏氏抬头一看,赶紧笑着说:“快用帕子擦一擦就没了,我手上脏,帮不上你。吓到了吧?昨夜大暴雨,汴河里浮上来不少鱼,捡回来的时候还扑腾着呢。可省了不少钱。亏得叔宝他们几个机灵带了木桶去的。”
    后面一个小女孩尖声尖气地说:“娘子,我也去帮忙了,还抱了一条大鱼回来呢!”
    魏氏笑吟吟地回头赞她:“你也机灵又能干,一会儿吃多点!”
    四娘局促不安地道:“我能帮上表叔母什么忙吗?”
    魏氏摇摇头:“你们在大宅子里长大的,最多指挥奴婢炖个汤什么的,哪里能做这些粗活?”她好奇地问:“九娘真的自个儿种地?谁帮她开垦的地啊?”
    四娘将那擦过血的帕子叠了收进荷包里,柔声道:“是我二哥还有十一弟他们,为了让她种个地玩,特地去买了许多农具回来呢,她姨娘还给她做了好几身粗布衣裳,粗布头巾,弄得像真的一样。每次看着她都笑死我们姐妹几个了。”
    魏氏笑道:“小九娘倒有意思,难得都还被她种活了呢。”
    四娘拿起水瓢,替她从一边的干净水桶里舀了一勺水浇在魏氏手上,轻笑道:“可不是,若这样都种不活,怎么对得起苏家表哥对她的一份心意呢——”她看见魏氏手下一停,便轻轻惊呼了一声,急着解释道:“表叔母您可千万别误会了什么,九妹同苏家表哥自小就特别有缘,比旁人亲近一些是难免的。她和苏家表哥的娘亲连生辰都是同月同日同时,从小又爱黏着表哥——可我家九妹年纪还小,只当这是兄妹之情的。若是阿娴言辞不当,表叔母可别误会了九妹。”
    魏氏抬眼看了看她,笑道:“这有什么可误会的,人和人之间亲近不亲近,本来就要看缘分的。”
    四娘点点头,柔声说:“可不是,我家九妹和苏家表哥真是有缘,当年第一回见面,表哥就把他母亲的一只哥窑八方碗送给了九妹。这些年就连燕王殿下那样的救命恩人,送了那许多好礼给她,也没有比那只碗更让她宝贝的了。这两年,过云阁里的书她不知道抄写了多少本。只希望苏家表哥能用得上,明年下场大比,能殿试折桂。阿弥陀佛,我家九妹也就放心了。”
    魏氏又笑了笑,站起身将杀好的鱼统统倒入一个大木桶之中,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外面陈太初就笑着走了进来:“娘!你别提,重得很。我拎去井边替你洗干净。”
    陈太初进来看到四娘也在,便略点了点头,将魏氏手里的大木桶拎了出去。
    魏氏把那盛了干净水的木桶提过来冲了一下手:“这里头也没水了,劳烦四娘你帮我提过去井边,让太初也打上水吧。你可千万别提,他有的是力气。”
    四娘一怔,福了一福,提着那空木桶去了。
    魏氏看着四娘的背影,叹了口气,坐回小木凳上自言自语道:“这六郎的事还没完,怎么又跑出来一个苏家。太初啊,你可得赶紧加把劲啊。”她擦了擦手,转过身走到锅台前问那两个妇人:“这一家有好女啊,就是百家会来求,是不是?”
    那看火的妇人就大声笑道:“可不是!魏娘子初来的时候,林大夫的二弟还想求你做他家娘子呢,太尉大人差点没把他给活劈了当柴烧!”
    厨房里一片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
    ***
    四娘忐忑不安地提着木桶靠近井边。不远处有两个妇人正在晾晒擦洗过的藤席,几个孩子在帮忙洗着巾帕。井边一颗大树,如冠盖一般,罩住了那井和那人。
    接近正午的阳光依然炙热,井边树下的陈太初却神清气爽,一只手轻轻提了一桶水上来,哗啦啦浇进大木桶里,又将那脏的血水拎到旁边倾入墙角的落水沟中。似乎他做的是烹茶赏花一般雅致的事情,说不出的好看,说不出的悠然自得,说不出的风流。
    四娘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寸寸捏在他手中,她咬了咬牙,心一横,走上前去。
    “太初表哥——”
    陈太初抬头一看见是她提着一个空桶,就笑道:“我娘还真的差遣上你们了,真是抱歉。你且放着吧,一会儿我一起提过去。”
    四娘轻轻将木桶放到他身边,痴痴地看着他。阳光透过细碎的树叶,轻吻在陈太初的面容上,明亮处如玉,微暗处如瓷。他眼睫低垂,偶有颤动,如蝶翼初展又如娇花临风。
    陈太初忽地听见低低的啜泣声,一怔,抬眼一看,四娘却蹲在他近前抱着膝盖,双目垂珠泪,烟眉笼愁云,正怔怔地盯着自己。他立时起身退开了两步,左右看看,并无异状。
    四娘看他微微皱起眉头,不复方才软语轻言,眼泪更是扑簌扑簌往下掉。腹中那想了千万次的话,竟开不了口。
    陈太初轻轻弹了弹手上的水珠,又退开一步,也不言语,他虽然情窦初开,却并非鲁莽粗心之人,一个小娘子还是心上人的姐姐,这般看着自己,他自然也有所感,更生出了局促不安和要避嫌的念头。
    四娘见他又退了一步,垂下头轻声开口问道:“太初表哥,你——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罢。”
    陈太初一愣,不自觉上前一步,微微弯了腰问:“你这是怎么了?”
    四娘的泪落在手上:“我家翁翁听了我舅舅的话,逼着我给吴王做妾。要不然就要把我嫁给程之才那样的无赖。”她抽噎着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中,陈太初一脸讶然。
    陈太初略一思忖,却又退了一步,沉声道:“孟家是汴京城数得上的世家,断然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你爹娘和你婆婆梁老夫人更不会允许家中女儿做人侍妾。你该好生和家人商量才是,请恕太初爱莫能助。”
    四娘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是,他的眼睛只会看着九娘,他的同情,也只会给九娘一个人。她巍巍站起身,上前一步颤声问道:“若是,若是九娘这样同你说,你!你也会说爱莫能助吗?”
    陈太初剑眉一挑,眼中寒星掠过,玉面更沉,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径自走到井边刷刷两下提起一桶水,倒入空桶中,又将那装鱼的大木桶也灌满了水。一手拎起一只木桶,就要回厨房去。
    四娘一愣,不管不顾地上前揪住陈太初的一只衣袖,颤着声轻声问:“我!我是有哪里比不上阿妧吗?”
    陈太初脚下一停,挣了挣袖子,却拽不回来,转过身看见四娘满面泪痕,他沉声道:“还请四娘子自重。”
    四娘耳中嗡嗡地响,仿佛听见自己心一片片碎在地上的声音,有嘶哑的声音似乎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太初表哥,我——我心悦你已久!”陈太初袖子被她揪成了一团。
    不知何时,那晾晒藤席的妇人,投洗巾帕的孩子,早已离去。
    陈太初一愣,看看面前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的少女,手上轻轻放下水桶,掰开她关节发白的手,不自觉地拂了拂袖子,退后一步,作了个深揖:“多谢四娘子厚爱,只是太初已心有所属,无以为报,日后还请遵德守礼,切莫再提。”
    四娘站在树阴下,看着一脸温和却言辞如针的陈太初,打了个寒颤,喃喃道:“我知道你喜欢阿妧,你们个个都喜欢她。是她就用不着守礼了,就可以提了?”
    陈太初不由得露出一丝厌恶之色,正色道:“四娘子慎言。莫坏了九娘闺誉。她年纪尚小,一贯守礼。”声音中已经渗透出了寒意。
    四娘摇着头,孤注一掷地上前一步,咬着牙问:“太初表哥可知道我苏家表哥同九妹两情相悦?你何苦来——?”
    手上一股大力涌来,四娘一个趔趄,半跪倒在井边,浑身颤抖着,又惊又怕,竟不敢再看陈太初一眼。
    陈太初手中的水桶泼出的水溅湿了他半边下摆,看着四娘,吸了口气温声道:“九娘将来长大后心悦哪一个,是九娘的事。我陈太初心悦哪一个,是我陈太初的事,但都与你无关。你身为九娘的姐姐,我只能替九娘说一声可惜,也替孟家说一声可惜。”不待四娘做任何反应,转身提起两只水桶,几步就去远了。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戳在四娘心上。四娘看着他的身影,多年苦恋,今日在这阳光下一寸相思一寸灰,灰飞烟灭,再无一丝希望。多愁牵梦,难成易碎。那人看着温和,说出的话却如此伤人。她羞愤欲死,浑身发抖,最后含着泪在唇齿间一字一字吐出“陈、太、初!”终于抱着那井沿哭了起来。
    “你如今可死心了?”忽地一声温和的声音在她头上骤然响起。
    四娘大惊失色,抬头一看竟是六娘。一贯温婉可亲的六娘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一丝不屑,一丝痛恨,更多的是无奈和痛惜。
    四娘只觉得头晕眼花,站起来一半,一个不稳,差点一头栽入井中。六娘一把扶住了她,将她带回了正屋里,按着她坐下,让侍女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来,便要自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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