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心一跳,猛然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想拉住她。九娘却突然转过身来,双眸在夜里闪闪发亮:“那河上有奈何桥,桥上的孟婆正在和一个妇人争论。我心中好奇,就沿阶而上。见那妇人个子高挑,虽然在争论,却笑得很温柔。她又高又瘦,眼睛极亮极亮,左眼角下有一颗不太显眼的泪痣,下巴颌有些方。我看着就觉得很亲切。”
    苏昉屏住了呼吸,眼中发热。鬼神一说,太过玄妙,他从不敢妄断有无。但九娘所言,若非她亲身经历,怎会如此真实到这么惊心动魄?她说到的妇人,是娘亲啊。左眼角下有一颗极不显眼的泪痣,长着泪痣却从来没掉过泪的娘亲,是他苏昉的母亲王氏九娘!不会错,阿妧记事后应该就没有见过母亲,那泪痣,她更不可能知道。
    九娘看着苏昉,柔声道:“那妇人忽然朝我招手,喊着小九娘过来。孟婆就说哪里又来了一个九娘,要过这奈何桥总要喝这碗汤,惦记那许多前世恩怨做甚,快喝了转世投胎去罢。她却说恩怨情仇她都不在意,可是不能忘记她的阿昉啊。她对着那忘川河水轻声喊着:阿昉——阿昉——”
    她学那孟婆的口气,满是悲悯。可最后那两句阿昉,却发自内心,是她重生以来心中唤过千万声的。苏昉全身一震,心中大恸,眼中的泪终于跌落下来,无声地喊了一声:娘——!!!是娘!阿妧是见到死去的娘亲了,只有娘亲,在喊他阿昉的时候,尾音会调皮地转个弯,微微上扬。
    “她喊了几声,就笑着说:孟九娘命不该绝,我王九娘心有不甘。等我把我的阿昉托给她照看一二,再喝你这碗孟婆汤,可好?”九娘凝视着苏昉:“她说完就忽然摘下颈中的一枚玉坠,似是两条鱼的模样,朝我心间一塞。”
    “双鱼玉坠?!”苏昉大步向前,哽咽道。娘去世后颈中戴着的是爹爹身上那枚玉坠。
    “那玉坠突然大放光芒,我睁不开眼,只觉得又飘飘荡荡,直飞上了天。最后身子一轻,睁开眼,就见到了慈姑。”九娘轻声道。这几句,确确实实,是她亲历。
    赵栩和苏昉久久不能言语。惊世骇俗,何止惊世骇俗!赵栩看向苏昉,就知道阿妧所言非虚,心中更是怜惜她。
    九娘轻叹道:“我醒来后,不知为何,就知道了那妇人就是表舅母荣国夫人,她放心不下的阿昉就是表哥你。还有她经历过的一切,似乎我想知道她什么事,就马上能知道。所以她札记上写过什么,其实我不用看,就都记得。你们要问我何时何地见过札记,我却无法回答你们。”
    九娘朝苏昉走了一步,柔声道:“你问我究竟是谁,我有时也会疑惑。可是你娘,真的很惦念你。有时我夜里做梦,她也会来告诉我许多往事。”她的声音忽然明朗高扬起来:“阿昉——不要不高兴,我们去屋顶看星星去,谁也不带。阿昉你可还记得,世上有三香,书香最香,太阳香最暖,青草香最甜。阿昉,那松烟墨你可会做了?阿昉,你的孔明灯可能带你飞起来?”
    九娘恢复了自己的语气:“每次看见你,我就替她心疼,才会忍不住要哭上一哭。又忍不住羡慕你。若是我真的跟痘娘娘去了,可会有人这般惦记着我呢?”
    赵栩的心一慌,就想上前安慰她。九娘却伸出手,轻轻替苏昉拭去泪水:“阿昉哥哥,云就是云,泥就是泥,你娘说的对,好好地走你自己想走的路。阿妧看见的,相信你娘都看得见。为了她,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苏昉伸出僵硬的手臂想要抱一抱她。她的语气,她的话,千真万确都是娘。可是她的面容,却是阿妧。这一声娘,怎么也叫不出口。
    “你,你为何不早说?”苏昉语不成调,泪眼模糊。为何不早说?为何不让他知道娘亲在天之灵一直都在?他眼前的人一会儿是阿妧,一会儿是娘亲。他僵在半空中的手臂,不知道该合拢,还是该放下。
    九娘后退了两步,叹了口气:“你们可记得熙宁五年春天,有位官家小郎君自称能知道三百年后的事,还说大赵将有亡国之祸?”
    赵栩和苏昉一愣,点了点头。
    “那位小郎君被司天监活活烧死了。我很害怕。鬼神一说,人多信之却不能容之。”九娘平静地说道:“阿昉哥哥,六哥,阿妧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全凭你们,若是要将我送去司天监,也悉听尊便。”
    作者有话要说:  不断章了。六千字,算二更。多谢各位。
    第125章
    赵栩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却见九娘和苏昉同时看着自己。九娘面容无波,苏昉目露恳求。
    赵栩苦笑道:“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怎么可能伤害阿妧一丝一毫!阿妧你怎会有这样的念头?!
    苏昉松了一口气,对赵栩拱手道:“多谢六郎!我有些话想私下同阿妧说。”
    赵栩看九娘并无异议,点点头,看到孟建还在上头来回走着,便默默走进另一边枯枝叠嶂的木芙蓉树林。他心中百感交集,一不留神,头上玉冠撞到一根暗处的枯枝,那枯枝因没照见阳光,上头还有些许硬雪,从枝头坠落在他发间,一些雪屑滑入他颈中,凉凉的。他倒觉得这凉丝丝的十分舒服,索性站定了,转过身默默看向湖边的苏昉和九娘。
    阿妧原来真的死而复生过,她儿时竟那般可怜。赵栩冷眼看向路边的孟建,越发厌弃他。这样毫无担当的父亲,那样市侩势利的母亲,傻不愣登的姨娘,阿妧该早些离开木樨院,离开三房才是!赵栩皱了皱眉,梁老夫人也是在阿妧进入女学乙班后才对她特别照顾的吧。哼,孟家就没几个好的!阿妧干脆早些离开孟家才对!
    难怪在阿妧眼里,苏昉总是不一样的。难怪在阿妧眼里,有那许多不符合她年龄的心思。荣国夫人在天之灵想必也给了她许多助力,进学、捶丸、关心朝政百姓,难怪她如此聪慧剔透又过于成熟。难怪她从来不在意她两个姐姐待她怎么不好。难怪她那么关心苏家的事。赵栩心里更疼了,原本就聪慧多思的阿妧,多担待了荣国夫人的遗愿,岂不更累更辛苦!可是这就是阿妧啊,她受了荣国夫人的恩,死而复生,所以她尽心尽力地在报恩呢。这个傻子!
    忽然想起金明池水中救了她以后,说起荣国夫人救他这个“小娘子”的往事时,阿妧笑得那么畅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赵栩的脸在黑夜中腾地烧了起来。这个鬼精灵!
    想着想着,赵栩心中又有些高兴。不管苏昉和阿妧如何亲近,多了这层关系。阿妧再待苏昉不同,她和他也是绝不可能有什么的。原先顾虑阿妧年纪太小,不想和她说起将来的事情,现在有了荣国夫人在天之灵庇护着她,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了,是不是可以直接说了呢?赵栩的心狂跳起来,想起陈太初的细帖子,苏昉那些话,想到阿妧发间依然插着的喜鹊登梅簪,他心里那念头再也压抑不住,如火星燎原般,占据了整个脑海。
    赵栩只觉得脸烧得滚烫,黑夜里听见了极响极快的心跳声,耳中都随之震动起来。赵栩伸手摸了摸身边的矮枝,捞了一把雪,印在自己面上。
    苏昉渐渐平静下来,注视着九娘,渐渐露出笑容:“阿妧——”
    九娘欣慰地笑了:“阿妧在。”
    “我娘还说过什么吗?上次十七姨的事情,她在天之灵知道吗?”苏昉柔声问。
    “她知道的。”九娘轻轻提起灯笼照亮自己的面庞:“她想告诉你,不要怪你爹爹。”
    苏昉怔怔地看着九娘。
    九娘叹了口气:“你娘说,你爹爹也是个可怜人,他辜负了谁,就会念着谁,念着前一个,又会辜负眼前人。他才是最苦的那个人。”
    苏昉看向湖面。娘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她这是全然放下了才会不在意爹爹那隐秘的心思,还是不想让自己难过?
    “你娘还说了,她也不知道你外翁曾经是元禧太子的伴读,更不知道那往事和现在的我们又有什么干系。但是青神王氏已经溃烂得无药可救了,你要是去中岩书院万万要小心。”九娘实在不放心。
    “你上次让我小心,是我娘要你说的?”苏昉转回眼,看着九娘,露出笑容。
    九娘用力点点头:“阿昉哥哥,你娘让我死而复生,我也当你是我至亲之人,知无不言。”九娘又把怀疑孟苏王程四家早有交集的事告诉了苏昉。苏昉若有所思:“我年后回中岩书院会好好查访的。你让我娘放心,爹爹已经安排了章叔夜陪我去青神。年后高似应该要回京来了。对了,阿妧,我娘有没有说过高似什么?”
    九娘将田庄里苏瞻所说之事也一并全盘托出。
    苏昉眼睛一亮:“难怪高似那夜极在意阿予的安危!”两人面面相觑,都想到了一个极不可能的可能,同时转头看向那片暗黑的芙蓉林,静默下来。
    苏昉一转念,叮嘱起九娘来:“阿妧,你千万记住,绝不能对他人泄露我娘和你的事。”
    九娘点头应了。
    苏昉心中百味俱全,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和我娘因缘际会,渊源极深,我也不可能只把阿妧你看成远房表妹。你可知道陈太初的细帖子就要送往你家了?”
    “先前我刚从六哥口中得知了。”灯笼光影又摇曳不定起来,九娘心中一阵烦躁不安。
    苏昉看了一眼芙蓉林:“你虽然还小,但极其早慧,又身负鬼神之道。我就直言不讳了。恐怕你心中也清楚,太初和六郎都对你格外的好,如今陈孟两家既然在议亲,你不如早些回绝六郎。你既然知道我娘的过往,也知道一旦牵涉到宫廷朝政,是多么伤神。”他顿了顿:“阿妧,太初很好。六郎虽然舍命救了你两次,但你千万不要有以身相许报恩的念头。你要是吃不准,不妨问问我娘。”
    九娘脸一红,完全不知道如何应答。这算什么事?做儿子的在给娘参谋未来的夫君?九娘哭笑不得,只能点点头,她深悉高太后的脾气,深知六娘日后入宫之路的方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赵栩有什么,被苏昉这么一说,反而尴尬得不行。
    垂花门那边匆匆来了几个人,走到孟建身边行礼禀报了几句。孟建匆匆冲着池塘边大声喊道:“宫里来消息了,平安出来了!平安出来了!”
    九娘大大松了一口气,笑着看向苏昉。苏昉欣慰地点点头,他今夜惊喜万分,心中的激动无以言表,想和阿妧说的话实在太多,此刻却不方便再多说了。他举起手中的灯笼,对着芙蓉林招呼着。不多时,赵栩缓步走近。
    “婆婆和翁翁平安出宫了。”九娘笑道。
    “你们家中肯定还有的要忙,我们就先告辞了。阿妧你好好保重。”苏昉点头,看向赵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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