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说你才德出众,你有何才德?不必自谦,说来听听。”
    陈太初心一沉,却不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这许多人面前,六郎面前,他陈太初若不能维护阿妧,又有何资格厚颜自称能护她一世?
    “禀陛下,太初表哥谬赞,民女愧不敢当。”九娘拜伏下去。
    “那就是太初高看了你?实则无才无德?”官家看向陈青。
    陈青何尝不知道官家忽然心里恼火朝九娘撒火的缘故,只当没看见官家的眼神,转看向儿子,心底为他叫了声好。陈家的儿郎,就该这么护短才对!至于九娘,才用不着他担心。
    “民女生于内宅一女流而已,岂敢妄言才德二字?所幸上有祖母和先生们教导,能为民女解惑;外有伯父们和爹爹支撑家业,能让民女生活无忧;内有母亲姊妹们相伴,能让民女不惧。尝闻司马相公有言:才德全尽乃圣人,才德兼亡乃愚人,德胜才乃君子,才胜德乃小人。”九娘顿了一顿:“陛下,不知在座哪位是圣人?还请赐教民女一二,也好让太初表哥知晓才德出众应该是怎样的,日后免得他用词不当。”她声音不高不低,甜美中略带了一丝随意的慵懒和三分自嘲,入耳难忘。
    官家眨了眨眼睛。圣人?就是他身为帝王,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圣人,隐隐觉得似乎被这小女子绕了进去,却一时无语。
    “圣人啊?圣人今日没来,在宫里统领后宫为官家分忧呢。”崇王懒洋洋地笑道:“大哥,阿予可一直跟我说起,这个九娘和她最是要好。若是知道你这么为难她,恐怕她晚上要找大哥闹腾了。”
    苏瞻凝视着九娘秀致无瑕的侧脸,眉目间自然流露的矜贵,隐约有种莫名的熟悉。这样的口气,有些自嘲有些自傲,还有些调侃,却令人哑口无言的口气,十分熟悉。
    官家叹了口气:“仲然,你孟氏女学果然非同凡响。”
    孟存一头的冷汗,赶紧躬身道:“多谢陛下开恩,九娘年纪还小,不懂事,冒犯天颜,委实是无心的。”
    “年纪虽小,倒也知道夫唱妇随,这亲还没成呢,就来不及地护起短来。汉臣你这毛病倒是传下去了。”官家摇摇头:“好了,你们两个去吧。”
    六娘和九娘跪拜行礼后躬身退出了亭子。走到后院花园垂花门口,六娘见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退让一旁朝自己笑着拱手抱拳行礼,那一口雪白牙齿,诚挚的笑容,在这阴雨天中仿佛阳光一缕,令人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方才出园子的时候,似乎他也是这般笑着行礼,可是她太过紧张,竟没有留意到是章叔夜。六娘微微屈膝后继续前行,心中若有所失。
    进了花园,六娘舒出一口气:“阿妧你胆子也太大了!”
    玉簪一听,吓了一跳,刚想问问九娘子见驾出了什么事,后头传来一声“阿妧——!”
    一行人回过头,见陈太初一个人没有打伞匆匆而来。
    六娘笑着,握了一下九娘的手:“我先进去了。玉簪,跟我进去吧。”
    玉簪犹豫了一刹,见九娘伸出手,便将伞递了过去:“九娘子,奴就候在正院那边的垂花门处。”
    九娘笑着点了点头。
    陈太初面上掩藏不住的笑意:“阿妧。你又长高了许多。”
    九娘见他两鬓沾着均匀的细微雨水,笑着福了一福,将手中的伞举高后偏了一些过去:“太初表哥也长高了许多,正好阿妧有话要同你说。”赵栩也长一样高了许多。
    “我们去廊下说可好?”陈太初伸手接过油纸伞:“对不住,今日是我太过鲁莽了。官家才刻意为难你。”
    九娘转身笑道:“无妨。多谢太初表哥,其实我的出身也没什么可隐藏的,官家说上几句也没什么,也没有说错。”
    看着他们两人绕过园子中心的一处竹林,往东面庑廊下并肩缓缓远去的身影,赵栩的呼吸似乎都停顿了。爹爹说的那些话没有说错?阿妧她也觉得嫁给太初是她的福气?她是在夫唱妇随彼此维护?
    “殿下?”章叔夜不解地抱拳问道,不明白这位殿下匆匆急奔而来为何又不进去说话,刚生出这个疑虑,就见赵栩已经拔足进了花园。
    赵栩从另一边绕过竹林,放缓了气息,轻手轻脚停在了东廊边的一座假山后头,刚屏息站定,就听见陈太初柔声问道:“阿妧,在你说之前,我想先问一声,阿妧你可愿为陈家妇?”
    九娘叹息一声,深深行了一个万福:“太初表哥,对不住!我也只是寻常女子,怎会没有这样的贪念。是的,阿妧贪图陈家的举家和睦,贪图叔父叔母的亲切通透,贪图太初表哥对阿妧的关怀备至,贪图一世安稳静好——”
    假山后穿来石子落地的声音,“喵”的几声,两只肥猫雨中从假山的山洞里先后窜了出来,转瞬没入竹林间。
    陈太初只觉得那两只肥猫格外可爱,不由得笑道:“阿昉家的猫和狗上回吓得跑了出去,后来又都自己认路找了回来,真是难得。”阿妧,这样的安稳静好,又怎么会是贪念呢?
    春雨柔柔,织成细幕。章叔夜看着赵栩踉跄而去的背影,十分纳闷。这位殿下,委实让人琢磨不透。
    第143章 一百四十三章
    眼前陈太初的笑容, 清澈温暖,暖阳一般,足以照亮这阴雨天。
    九娘轻声问道:“太初表哥, 阿昕她那样待你,又受了那样伤,你有没有想过要照顾她一辈子?”
    陈太初的笑意渐止:“自然是想过的, 在仁在义, 我都应该那样做,若没有这样的念头, 我陈太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他顿了一顿:“可是阿妧, 我也只是寻常男子, 心中也有私念、贪念甚至恶念。若是粉饰一番, 是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比如阿昕的情意至真至深,我情有别钟只会辜负了她,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人待她一心一意。我也确确实实这么想过,这么安慰过自己。”
    九娘一怔, 眼中露出了些疑惑:“你为何说是粉饰?”她自己也是这么想阿昕和太初的, 也是这么想自己和太初的啊。
    陈太初静静看着她,坦荡荡地道:“我的私念,令我只想娶自己心悦之人为妻。我的贪念,令我不肯中途放弃你我两家议亲一事。我的恶念,令我宁可先辜负阿昕,也不愿就此失去问你可愿做陈家妇的机会。所以,阿妧,你看到了,我陈太初自私自利,托辞为阿昕好,实则只是为了我自己,甚至也会令你对阿昕心生愧疚。如此这般,你可还愿意做陈家妇?”
    一句句,震得九娘如梦初醒。这样的陈太初,不是她所知道的陈太初,比她想的还要好许多许多。
    而她,恰恰停在太初所说的粉饰那里,用所谓的“为他人着想”掩饰了自己的私念,以求自己的心安理得。她只想着将她没法心安的事转嫁给陈太初,让他为难,自己就能逃避开来,继续装扮成一个“好阿妧”,甚至还因此沾沾自喜于品行无瑕!她是错了,她错得比自己想到的还要离谱!
    “太初,”九娘深深屈膝一礼:“阿妧知错了,阿妧错得厉害。”
    陈太初一怔。
    “我视己不明,言己不忠。实在无地自容。”九娘诚恳地说道:“阿妧自视过高,心存杂念,多亏你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然我就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伪君子了。太初表哥堪是阿妧的良师益友!”
    陈太初苦笑道:“阿妧,我宁可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九娘也不禁笑了:“难道只许你说出你的私念贪念恶念,却要我做一个虚伪小人?”
    陈太初失笑摇摇头,看到廊下美人靠并未被飘雨打湿:“坐下说吧。我洗耳恭听。”
    两人斜斜面对面坐了下来。九娘伸出手,接了些檐下的雨丝,对着陈太初的耳朵甩了一甩,却没有半点水珠。两人面面相觑一刹,都大笑起来。
    若是她心无旁骛,和陈太初在一起,这一世未必能琴瑟再御,却定能岁月静好。
    “太初表哥,我今天原本是想要粉饰一番的。”九娘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细细将微湿的帕子叠了起来,叹了口气:“对不住,我也想告诉你,你值得那更好的女子待你一心一意一生一世。若是同阿妧在一起,只怕会被我辜负了。”
    陈太初听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从九娘口中说出,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看着面前瑰姿艳逸的少女,苦笑起来。
    九娘垂眸道:“我以前总以为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若能离于爱者,方可无忧亦无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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