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官家还在犹豫什么?!”柔仪殿大门砰地被推开。高太后沉着脸扶着孙尚宫的手,昂首大步迈入。
    陈素闭上眼,浑身簌簌发抖。定是太后所为!哥哥和嫂嫂都在宫里,六郎被差遣去静华寺,除了太后,还有谁会釜底抽薪,不惜给她扣上不贞之名,宁可不认皇家骨血,为的就是要除去六郎和哥哥。她自从被强行纳入宫来,本份小心,谨言慎行,依然处处被太后针对,尚书省、入内内侍省的女官和内侍都看着太后的眼色怠慢她,她不在乎。就算六郎从小被四郎五郎欺负,她也总是息事宁人。就算阿予差点死在赵璎珞手里,她也只能忍声吞气。她能做什么!她一介弱女子,身不由己。是哥哥回京后处处护着她们母子三人!
    就算是太后,是皇帝,要她的性命,她也没办法,可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连六郎和阿予,连哥哥和嫂嫂也不放过!她就算拼了一死,也要让太后和官家知道陈氏一门清白做人。她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太后!
    赵璟胸口剧烈起伏着,这个时候看见娘娘,他说不出心头到底作何感受。又惊又惧,又羞又愤,又恼又恨,竟然也不行礼,也不让座,就这么瞪着高太后。
    苏瞻一进柔仪殿,高太后跟着就到了,福宁殿上下哪里敢拦。她居高临下斜睨了陈素一眼,又看向官家:“有苏卿的证词在此,六郎和淑慧的身世可疑,陛下应速速决断,处理了才是!”
    赵璟紧抿着唇,他自然是要处理的。按娘娘的意思,必然是褫夺陈氏的封号,贬为宫人,打入冷宫,六郎和阿予——他不愿意,心疼得厉害。他还想再问下去,却不愿当着娘娘的面问,也不愿顺着娘娘的心意处理。她看陈氏的那一眼,似乎在说早料到有今日,似乎在嘲笑自己这个皇帝多么愚蠢和可笑。她总是对的,可他现在就是不愿意按她说的做。陈氏、六郎和阿予都是他赵璟的事,不是娘娘的事!
    “燕王殿下回宫了!正在福宁殿外候召!”孙安春硬着头皮在敞开的殿门口禀报。
    高太后冷哼了一声:“明明应该明日回宫的,城门落锁后还连夜赶回来,是因为知道这样的丑事要败露了吗?先将他拿下,送去大宗正司。明日再由大理寺和礼部和宗正寺同审。”
    “娘娘!”赵璟、苏瞻和陈素异口同声高喊起来。
    “妾身若有失清白,玷污皇家声誉,混淆皇家血脉,就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陈氏一门均不得好死!先父母地下亡魂永世不得超生!!!”细细尖利的声音震得苏瞻耳朵一阵耳鸣。
    赵璟大惊,更是犹豫。陈氏最是温顺,待兄嫂更好,竟然会拿陈家一门发毒誓。莫非她和高似真的是清白的?
    高太后冷笑道:“竟然连自己地下的爹娘也不放过,企图凭这个蒙骗官家,其心可诛。陈氏你以为这样,你生的儿子就能做皇太子吗?!痴心妄想!不用天打雷劈,你身为宫妃,两度私会外男,老身这就送你去下面,看你有何脸目见你爹娘!来人——!!!”
    “退下!!”赵璟怒视着带着两个内侍进门的孙尚宫,陡然大喝道:“滚!滚出去!”
    孙尚宫看着高太后。高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孙尚宫点了点头,才挥了挥手。苏瞻犹豫了一下,行了礼也跟着孙尚宫退了出去。
    赵璟的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娘娘!这里是柔仪殿!陈氏是我的妃子!六郎现在还是我的儿子!我——我才是皇帝!”
    高太后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他:“皇帝!老身掌皇太后金印,莫说是你的妃子,就是先帝的妃子,我也一样管得!六郎是不是你的儿子,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六郎的暴戾任性,哪一点像赵家子孙?你是官家,是皇帝,就不要守祖宗法度了?你不过是觉得羞耻恼怒罢了,难道你还想要替她遮掩不成?”
    赵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连玉真也不放过,让她生不如死那么多年,你连儿子我也不放过,朝堂后宫都要听你的。想起那十年里,听政、奏对、朝议,众臣背向自己,只对娘娘行礼。想起就算自己亲政了这许多年,依然时常听见娘娘昔日垂帘如何如何,想起三弟的双腿,回来后娘娘看着他那冰冷的眼神。赵璟终于大喊了出来:
    “所以您什么都要管?!娘娘!您连爹爹的生死都管,因为爹爹要立郭氏为后,不守祖宗法度,你就毒死了他?!”
    高太后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面容扭曲的男子,这就是她的儿子!她为他豁出过命去的大郎!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是要置她于死地!
    第一百六十四章
    高太后死死盯着赵璟,极慢极慢地朝他走近:“你说什么?大郎,你再说一遍。”
    赵璟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悲从中来,方才的愤怒烟消云散,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哀恸和无奈。父子、母子、夫妻。他为何就必须面对这么难的事!没有人能帮他!
    “娘娘,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对爹爹,做的那些事!你是为了我才——”赵璟掩面而泣。可她从来没问过他愿意不愿意做太子,若为了保住太子一位就得害死爹爹,他又怎么会肯!他以仁孝治天下,却已经成了笑话。他承受不住,这样的重。
    这就是她的好儿子!这就是她的儿子!高太后挺直了背,扬起了下巴。
    “先帝当年说我过于固执专断,恪守礼法教条,严厉有余,亲和不足。大郎你不免怯懦柔弱,当不起大任。”高太后忽地笑了起来:“先帝倒没说错,我高氏竟然生了你这样一个怯懦无能之辈!”
    赵璟蹬蹬又倒退了两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终于说出来了!不是爹爹如此想,其实是娘娘你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先帝为了私心,为了他深爱的女人和儿子,不惜将过错推诿在我们母子俩身上。他身为人父,身为帝王,可有花过时间在大郎你这个太子身上!他所有的时间,除了政事就是那个女人!”高太后冷笑道:“我不强,我不严怎么活?我不恪守礼法规矩,你能得到两府和朝臣宗室的尊重和支持吗?我不专断,宫变时从血泊中活着走出去的会是我们母子吗?!”
    赵璟打了个寒颤,这些话他听过无数遍了,他知道这都是对的,可他真的不想再听。
    “我高氏不只是他的原配妻子,也不只是大郎你的娘亲。我是一国之后,一国之母,一国的皇太后!大赵在我手中十年,如何?我从没有过称帝的心思,大郎以为没有臣工上书请我称帝?是我严词痛斥,是我罢黜此人!你呢?只敢躲于妇人身后哀哀啼啼!”高太后走到长案边,看着那玉璜和先帝的两份手迹,气到极点反而平静得很。
    “我今日才知道先帝竟然是中毒而亡的,我还以为是被我和两府的相公们气死的!”高太后冷笑着拿起那块玉璜,看了看,随手弃于案上,看向赵璟:“好一个绝世妖妇,我的夫君迷恋于她,行出种种不仁不义之事!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我的儿子也迷恋她,鬼迷心窍,罔顾人伦!甚至连这种长得像那妖妇的村野民女也不放过!”
    赵璟狼狈不堪地看向地上缓缓抬起头来的陈素,血涌了一头一脸,耳朵嗡嗡地响。娘娘竟然当着陈氏的面说出他那最见不得人的事。她从来都不管他的脸面,他这个儿子,这个一国之君的颜面,她何曾在乎过?她总是轻而易举地打败他打倒他踩在他的胸口,蔑视着他,将他的心撕得粉碎。
    “别说了——别——!”赵璟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嗫嗫嚅嚅。
    “陛下宁可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女也不信生他养他的亲娘?我不妨告诉你,那妖妇郭氏的奸生女,早就死了!哪里又从天上掉下一个女儿!既然敢来兴风作浪,好,宣她来,老身要看看是哪里的孤魂野鬼爬出来作祟!”
    赵璟泪眼望向母亲。谁是谁非?谁对谁错?他辨不分明。他身为帝王,却活得卑微之极。
    陈素麻木地低下头,慢慢地收了泪。难怪当年自己在开封府为哥哥哭诉求情后,竟然会无故被召入宫中见驾。难怪官家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总在看着另一个人。难怪官家时而对自己视若珍宝,时而弃如敝履。难怪娘娘一直以来都厌弃她和六郎兄妹。难怪宫中的旧人都那样看着自己。难怪自己和六郎兄妹那些年受人欺凌却从没人护着她们。听到这番话的她,纵使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恐怕也难有生路。只盼着六郎和哥哥能安然无恙。就算六郎和阿予做个庶民,能活着就好。
    若是当年,她跟着那个夜闯禁中的男子离开这个地方,会是怎样?可她那时已经怀了六郎,她不能走,她不能连累哥哥。她甚至从来不知道有个男子会那样对自己。
    她只记得他是邻家高老伯收的义子,她戴着帷帽出门买东西时,似乎总会遇到那个高大沉默的少年,她还在犹豫要不要道个万福,他就不见了。有时她家厨房外会多几捆劈得整整齐齐的柴,有时会多几袋炭,她总以为是哥哥备好的,甚至都不会多问哥哥一句。
    他后来说是为了她才做了带御器械,他的确是因为探望她才被那人发觉的,才不得已杀死了那人。她不忍心,作证帮了他。今日因为他出了这样的祸事,她陈素恨不来。
    外面忽地嘈杂起来。殿门外响起孙安春有些发抖的声音:“陛下!陛下!吴王殿下来报,瑶华宫走水,那位——那位不幸遇难!”
    赵棣在外大哭起来:“爹爹!爹爹!五郎没用!火太大,没能救出姑母来!”虽然很快就灭了火,可是人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怎么救!
    赵璟闭上眼,极力压制了一下,看向皱起眉头的高太后:“娘娘,你未雨绸缪,你胜券在握,你神通广大!只是你何必?何必这么狠?!怪不得阿毓这许多年一直东躲西藏!她在我眼前,我都护不住她!”
    高太后冷笑两声,竟然以为她烧死了那妖女?正待骂醒他,听见外头赵棣大喊:“六弟!你要干什么!你不能进去!来人!来人!燕王闯宫——啊!”
    “混账!你胡说什么?闯你娘的头!”苍老的斥骂声伴着一声脆响,一片惊叫。
    “定王殿下!您老别动手!”苏瞻的声音响了起来。
    赵栩暴怒的声音响起:“我娘呢!娘——!!!”
    陈素猛然抬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命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外奔去:“六郎!不要!六郎!”这个关头,六郎一不小心,就会被诬陷成逼宫!
    “我们母子俩的事,稍晚再说不迟。当务之急,是你的好儿子,你舍不得的好儿子,是要来逼宫了吗!!来人——护驾!”高太后撇下官家,大步走到柔仪殿门前。
    赵璟挥手让护住自己的四位带御器械退下,慢慢地走到长案前坐下,看着自己发抖的双手,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高太后镇定自若地站在台阶上,看着苏瞻扶着的老定王正在吹胡子瞪眼睛,一边是赵栩揽着陈素的肩头一身杀气,另一边孙安春搀着正捧着嘴哼唧的赵棣。闯宫逼宫的罪名安不上,不要紧,混淆皇家血脉一样罪该万死!她看向外围躬身行礼的刘继恩和枢密院的朱使相,沉声喝道:“来人!皇城司听令,拿下赵栩!拿下陈德妃。”
    赵栩眉头一扬,就要发作,却被母亲死死抱住:“六郎!你舅母还在慈宁殿!”皇城司的人一拥而上,将他们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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