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除了田洗磕头的声音和哭声,无一人出声。站在陈青身边的两个官员,默默往后退了一些些,只觉得身边寒气涔涔,杀气汹涌。
    殿上官员们震惊之余,不禁都想到燕王今日一进来问吕相的那番话,纷纷暗自揣测田洗此话的真假。田洗要说什么,燕王可不知道,秦州失守的军情也是当着众臣面拆开火漆封蜡的。燕王殿下疑虑的也是人之常情。知人知面不知心,比起这位帽子田家的驸马,不少大臣觉得陈元初似乎更靠谱一些。
    谢相略一思忖,出列厉声道:“臣以为,监军田洗擅离职守,当由刑部问责,会合大理寺同审。秦州因何失守,不能听其一面之辞。方才这五份军报上都没有陈元初叛国一事!难道陈元初开城降敌这么大的事,十万秦州百姓三万秦州军士,除了田监军,竟无一人得以逃生能知会西军?”
    不等朱相发声,老定王抬了抬眼皮,泰山微移般出列一步,叹了口气:“打仗的事我老头子不懂。不过本王虽然老了,却也记得夏乾帝当年可是因为陈元初才身受重伤吧?西夏梁氏和陈将军可谓有杀夫之仇啊。怎么,陈元初投降西夏难不成还能娶了梁氏将功折罪?呵呵呵呵。”
    他老人家慢悠悠地这番话一说,垂拱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松泛了不少。兵部和刑部的四位郎中窃窃私语起来。
    谢相肃容道:“京中急脚递离开秦州时,秦州已遭围困,陈元初自然知道今上乃先帝十五子,怎会轻信那等荒谬绝伦的谣言?莫非当我等朝中之人全是三岁小儿不成?!”
    “好了。”上首传来太皇太后苍老威严的声音:“难道田洗不知道自己这个驸马都尉,比起齐国公和陈元初在大赵的地位,是天壤之别?他又哪来的胆子攀诬陈元初?正如谢卿所说,就算西军这一两日不知晓,军报上没说,难不成十天八天还没有动静?秦州就算被屠城了,也总有一些人能活着说实话吧?若是田洗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攀诬陈元初,我大赵律法难道是摆设来看看的?还是他这几天就能白日飞升变成神仙不见了?”
    太皇太后言之有理,垂拱殿的窃窃私语又平静了下来。
    “唉,是非曲直,总要弄个明白。”太皇太后说:“田洗,你既说是亲眼目睹,那就先仔细说一说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让众臣听个清楚,要有什么疑问,也好问上一问,免得冤枉了陈元初。”
    田洗赶紧收了哭声:“回禀娘娘!罪臣并不认得高似,起初他在广武门内偷偷摸摸射杀我大赵军士。陈元初将军喝破他行踪,要同他堂堂正正一战。罪臣亲眼所见他飞蝗箭的厉害,陈将军不是他的敌手——”
    赵栩心中一动。
    “臣当时被奸细突袭,就倒在陈将军边上,见高似擒住了陈将军后并未杀他,反而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陈将军连连摇头。高似就取出什么物事递给陈将军看。陈将军见了就吐了一口血,喊着大赵无道吴王篡位杀我家人!此仇不报枉为人子——”田洗大袖掩面,哽咽难当:“臣眼看着他二人联手,无人能挡,片刻后就打开了广武门瓮城城门,西夏铁鹞子长驱直入——”他伏地痛诉:“臣被副将救回大城,跟着退回州城。臣和韩经略亲眼见陈将军和西夏梁太后并肩在广武门上头。韩经略执意命姜副将护送臣逃回汴京报信!臣带有韩经略绝笔信!姜副将也可作证!”
    朱相躬身道:“娘娘,人证物证,臣俱安排在殿外。”
    张子厚双手拢在大袖中,抬眼看向田洗。
    那姜副将膀大腰粗,一脸络腮胡子,身上也包扎了七八处伤口,虎目含泪,所说的话和田洗说的后半段差不多,只是言语颇粗俗愤慨,说起秦州城军民巷战之激烈惨状,一个身高马大的汉子,滚滚热泪直落衣襟,怒发冲冠地看向陈青。
    待他说完,殿上空气都似乎凝固了。这些各部重臣,上过战场的寥寥可数,大多数人从未亲眼见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听得心惊胆颤头皮发麻。等传阅完秦州经略安抚使的绝笔信后,不由得纷纷摇头叹息,谁能想到陈元初竟如此糊涂!
    朱相上前两步:“臣以为!陈元初叛国投敌,人证物证俱全,应立刻拿下陈青及其家眷,押往京兆府,好让陈元初眼见为实!他若还有羞耻心,就该自尽于阵前以谢秦州军民!”
    陈青唇角弯起一丝冷笑,却自巍然不动。殿上一片哗然。苏瞻大步出列:“不妥!”
    朱相转过身微微扬起下巴:“苏相你才是大大的不妥!你我都已知道,高似的真实身份就是契丹人耶律似。请问他在苏相身边这许多年,是否已尽得我大赵边防舆图?他对我大赵各路军中布置和弱点又是否都了然于胸?各地粮仓军备他是否也通通知晓?苏相你识人不明,养虎成患,如今祸害大赵军民,责无旁贷!”他拱手道:“臣奏请,当罢免苏瞻一应官职,立刻向契丹递交国书,请契丹协助捉拿耶律似!”
    太皇太后皱起眉头:“其他几位相公的意思?诸卿有何说法?”
    赵栩和张子厚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张子厚扬声道:“臣有疑问,欲问姜副将,还请娘娘和各位相公一听。”
    定王不等太皇太后开口就喊了起来:“来来来,张理少,你大理寺只管问个清楚,若被人诬陷了陈元初,扳倒了陈青,我大赵亡国之日不远矣。”
    众臣都打了个哆嗦,好几个刚刚跨出来要赞同朱相的话的人,又缩了回去。
    太皇太后紧紧握着扶手,忍住了怒火,沉声道:“问罢!”她倒不信了,这等情况下张子厚一张嘴还能活死人,翻天地?她已经拿住了陈素,扣住了五娘,殿外还有三千步军司精兵,刀斧弓弩俱全。她今日铁了心要拿下这让她睡不安稳的陈青,要拿下赵栩,她让谁做皇帝,谁才能做皇帝!
    姜大力粗声道:“张理少您只管问!要有一句假话,我姜大力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张子厚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伤口密布,并不像田洗,看着包扎得跟粽子一样并无要害部位受伤。此人应当是个无脑莽汉,被利用的可能极大。
    “请问姜副将,可是你把田监军从广武门救回州城的?”张子厚不急不慢地问。
    “不是!”姜大力瞪大铜铃般的眼,猛地摇头:“卑职负责大城西门,可不敢冒领常副将的功劳!救田监军的是他不是我!”
    张子厚点了点头,这点不出他所料,那就好。
    “你可亲眼看见陈元初打开瓮城城门?”
    “不曾!我眼睛虽出了名的大,却看不到那么远!理少你不知道,东关城有秦州城一半那么大!瓮城又在广武门外头,我哪看得见?”他大声道:“别人都这么说!田监军也这么说的。”
    众臣窃窃私语起来。
    张子厚转向田洗,微笑道:“请问田监军,你方才说亲眼所见陈元初和高似开了广武门的瓮城城门,你人在广武门内对不对?”
    田洗点头道:“我亲眼见他二人联手杀出广武门,但并未见到他们是如何打开瓮城城门,放了铁鹞子进来的。是瓮城女墙上的军士们都在高声疾呼陈元初投敌——”
    张子厚却又已转向姜大力:“姜副使,你在大城西门,何以说亲眼见到陈元初叛国投敌?”
    姜大力愤然道:“卑职原想接应陈将军,才打开西门,我们半路就遇到了西夏铁鹞子。听到周围都在喊陈元初叛国投敌。”他看向陈青,大声道:“卑职亲眼所见!陈元初和西夏梁氏,并肩站在广武门城楼上,背后就是西夏王旗!那梁氏还脱下自己的红披风,给陈元初披上!呸——!!这不是叛国投敌,还能有假?!”
    张子厚厉声道:“正是有假!”
    殿上一片惊呼,田洗微微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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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6章
    满殿哗然中, 朱相大怒:“张子厚!陈家是陈家, 燕王是燕王!你因为拥立燕王就胡搅蛮缠, 连着叛国投敌的事实也要否认?”有些事情, 不说穿了还真不行了。
    张子厚哈哈大笑起来:“朱相公, 请问先帝驾崩那夜, 子厚有幸和诸相公在柔仪殿同听先帝谆谆嘱托, 先帝有言欲立燕王赵栩为皇太子, 要太常寺早些选定吉日, 这可是事实?”
    垂拱殿骤然落针可闻,又爆发出惊呼质疑询问议论等等的各种声音,虽然各部重臣都略有耳闻先帝要传位给燕王一事, 可明晃晃地在朝会上这样说出来, 简直是打了两宫的脸,打了二府诸位相公响亮的一巴掌。太皇太后狠狠地拍了扶手一记,手疼得厉害,殿中却无人留意。
    朱相面红耳赤大声道:“臣弹劾张子厚混淆视听,移花接木!胡言乱语!扰乱朝纲!应立刻杖责赶出宫去!”后来发生的种种你张子厚明明知道, 这权宜之计还是陈青的主意!竟然说出这种话,岂不让自己这些宰相们被天下人戳着背脊骂!
    张子厚郎声道:“诸位臣工请听张某说完, 先帝驾崩后又发生了一些变故, 经二府和太后、太皇太后共商议, 燕王殿下定王殿下都认同,才迎今上即位,并无不妥, 依然会奉先帝遗诏的嘱咐,这也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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