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翠微堂时,九娘看了一眼婆婆,见她又合起了眼,开始摩挲着手中的数珠。一旁的琉璃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有些扭曲,身边没了贞娘的婆婆,看起来这么孤单。
    院子里忽然传来几声新蝉初唱,薰风拂处,绿槐摇动。
    “大伯,婆婆她——”九娘看着廊下提着灯笼就要大步而行的孟在,轻叹了一声。
    孟在慢了下来,横过灯笼,看着月华下如水沈烟一般的少女,点了点头:“阿妧,那夜你做得很好。大伯还没谢过你。”
    九娘抿唇微笑着摇摇头。
    孟在看看翠微堂:“你婆婆没得选,却还是定了南下。她先是孟梁氏,才再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梁老夫人。她记得这个,我就依然敬重她。”
    九娘点了点头。
    两人正要离开,外面急匆匆来了位管事娘子,对孟在和九娘行了一礼:“郎君,去齐国公府报喜的两位管事回来了,说齐国公府遭贼人放火,走水了!”
    九娘心一沉,孟在镇静地吩咐:“将他们传到外书房——不,传到广知堂去。”
    管事娘子看了看翠微堂。孟在道:“不用劳烦老夫人了,你去传人,再去禀报二夫人。”
    管事娘子福了一福去了。
    孟在转头问九娘:“你跟我去广知堂,听一听。”彦弼这一辈里,文有彦卿,武有彦弼,原本不用他多费心。可大局已乱,家里以后恐怕只有靠阿妧才能应变。想起柔仪殿那夜种种,他提起灯笼:“走,看看阮玉郎又出了什么花招。”
    两位管事进了广知堂,一见是大郎君亲自问话,眼风再扫过大郎君身后的水纹三折屏,赶紧恭恭敬敬站定了。
    听了他们的大致叙述,孟在皱眉问:“你们不曾见到齐国公?”
    “禀郎君,不曾见到。小人们进了国公府,只见了陈家的管家,喜蛋送了,帖子也递上了,陈管家还给小人们一只公鸡回礼——”
    屏风后似乎有人轻轻舒出一口气。
    “府里可杂乱?”
    两个管事对视了一眼,摇头道:“不乱,府里就西边外院那排在救火,不算乱。部曲们也都还在巡夜。”
    “都有谁去救火了?”孟在又问。
    一位管事赶紧回禀道:“小人们去的时候,见陈家大门敞开着,半边天浓烟滚滚,还有很刺鼻的气味。好几部云梯的梯子已架了起来,上头站着的都是潜火兵。嗯——还有许多潜火兵扛着水囊,还有厢军也来了一些人,还有开封府的衙役们都在帮忙救火。”
    “你们说的那七八个壮汉,是陈家部曲抓住的?”
    另一位管事点头道:“那些个贼人还矢口否认一味赖账呢!小人特特问了,自打费老八闹事之后,陈家巡夜就比往日严,一见外头扔了烧着的火油坛子进来,就有人跳出去捉贼了——嗨!那些贼人还有几个是丢东西的姿势呢!”
    “开封府衙役如何说?”孟在也松了口气。
    “锁了!全锁回开封府了!”管事又气愤又有些骄傲:“差役们倒爽快得很,还说青天在上,不可能冤枉他们,让进了开封府再去说。”
    “小的听几位差役说了,开封府尹燕王殿下,日日去府衙,见了少尹总要交待一声,齐国公府什么事也不能出。这些狗东西胆敢作死,少不得一进去先挨上几棍子。”
    等两位管事退出去了,九娘从屏风后头出来:“表叔不曾中计,是好事。”
    孟在点点头:“京中谣言好不容易稍微平息了一些,阮玉郎是要激他出手伤人?”
    九娘想了想:“六哥看来已有了准备,只是表婶有孕在身,若是再有这种事,不知道表叔还能不能忍。”
    管事娘子进来禀报,吕氏已经派人给陈家送了不少慰问的物事,杜氏也特意给魏氏写了信,多备了一份礼。
    孟在又细细说了说宫中禁卫和朝中的事,才让九娘回木樨院,他在堂上坐着,看一众人在外头接了九娘簇拥着她回后院。方才九娘虽然有几句说得有些含糊,他却听得明白。他被调回殿前司,不只为了保护赵梣,不只是能照拂到六娘,六郎这是将陈素交给自己了,为何九娘暗示高似可能会再次闯宫,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既然六郎信他这个表舅,他就会护住她,护住她们。
    ***
    第二日,九娘让玉簪去找燕大,遣了他各处去打听,确认是开封府出面,陈家没人动手。这几日如燕大所说,京中百姓已经很多人不信陈元初投敌一事了,那几句歌谣满城传唱,西夏使者所在的都亭西驿每日都有人往门上丢臭鸡蛋甚至牛粪马粪。
    费老八闹事,陈家走水。九娘几乎能看见阮玉郎一脸戏谑的笑意,带着残忍和毫不在意。所有的人都似乎是他逮住的老鼠,被他随心所欲地戏弄着。可悬在空中的利剑何时落下,无人知道。甚至,她有一种微妙的感觉,陈家最近遇到的这两桩事,是做给她看的,回应那辟谣的歌谣和画纸。
    到了夜里,玉簪带了燕大的口信进来,说好几十骑从封丘门入城,风尘仆仆,直往皇城去了,有刑部兵部的人,还有大理寺很有名的那几位胥吏,正是前些时去秦凤路的一批人。玉簪轻声说大郎君刚刚出门去宫里了。九娘心一沉,赏了燕大两百文钱,让他再去城西陈家门口彻夜守着,特意叮嘱要有什么动静,不要等到白天再报,想法子送信进来,越快越好。
    不多时,玉簪从二门回来,手中多了一捧栀子花,屋子里顿时一股甜香弥漫开。
    九娘想事情想得昏沉沉的,闻了精神一振,从罗汉榻上下来,仔细看了看她手里的花:“玉簪姐姐今日还有这份雅致?”
    玉簪笑道:“是燕大娘特意送的。这些年小娘子您给燕大的跑腿费可真不少,听说燕家在城外置办了二三十亩水田呢。”时下旱地一亩不过百余文,水田一亩却要两贯钱。
    九娘一怔:“燕家不跟着去苏州吧?”
    玉簪摇头道:“她家都不去,燕大要跟着郎君呢。”
    九娘让她把外间高几上头的哥窑葵瓣口盘拿进来,倒了浅浅一些清水,将栀子花剪得短短的,取了秃头无用的兔毫笔,轻轻拂去花瓣上黑色的小虫,将花摆入盘中。玉簪在旁将那些小虫按死了,指腹上黏了一个个小黑点,笑着出去洗手。
    九娘看着这一盘花,有些出神。这个哥窑盘是赵栩送的,前些时收拾库房,一应瓷器她怕跟车会碎,都留着日后跟船走,就取了一些出来用。盘子是六瓣葵花口,小圈足,大平底,青灰色釉面厚润如脂,开片纹金丝铁线,衬着那微微卷起的雪白栀子花,实在好看。她记得,这个盘子底下印了元旭两个小篆字。以前她还纳闷,怎么没听说过这家烧哥窑烧得这般好,现在才明白。
    胸口那根红绳挂着的小牙,明明是她自己的,却像烙铁一样滚烫,时时提醒她想起那夜赵栩的话。
    元旭匹帛行,他的私库、私兵,都交给了自己。他那样的人,取了个这么无趣的名字,还将元字放在旭字的前头。
    九娘手指从盘沿轻轻滑过,听见玉簪进门的声音,手指轻抬,拭去眼角清泪。从案几上取了一本书垂头看了起来。
    玉簪进来,将琉璃灯凑得离九娘近了一些,轻手轻脚地要去搬那盘子,九娘子不爱浓香,夜里这栀子花的甜香闻着太浓了一些。
    “放着吧。”九娘头未抬,轻声道。
    玉簪一怔,福了一福,去里间铺床,听着九娘子声音有些闷,虽说入了夏,夜里还是有些凉,她从柜子里又取了条薄薄丝被。
    到了半夜,九娘半梦半醒,恍恍惚惚间,只觉得日光矅矅。
    “阿玞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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