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点了点头:“盯着赵檀,如果他去陈家了,即刻回来禀报。”
    “是!”
    赵栩提起笔,龙蛇飞动,铁划银钩,力透纸背。
    第208章
    五月里过了芒种, 大雨一场连着一场。方才阳光耀眼, 这时乱云飞绞, 午后看着如黄昏, 眼看又要泼下豪雨。
    赵栩在会宁阁里仔细转了几转, 确认没什么要紧的物事遗漏。昔日阿予喜欢来这里叽叽喳喳, 自从爹爹驾崩, 她就不怎么爱说话了。他这个做哥哥的, 也没能好好宽慰她。再看到案几上的琉璃碗里还有半碗苏州进上的杨梅, 累累如红紫玉。赵栩拈了一颗放入口中,甜得厉害,回味时才有一丝微酸。
    会宁阁的内侍押班成墨轻轻走了进来:“殿下, 四主主去福宁殿陪娘娘和陈太妃说话了。”
    赵栩抬手把琉璃碗拿了:“对了, 这杨梅不错,可——”
    成墨笑道:“殿下放心,都送了,陈家送了一筐,孟家也送了一筐。”七年来只要是时鲜的进贡果子, 总是要送一些去这两家的。
    赵栩点点头:“好,你带着人看好屋子, 别让人碰书房里的东西, 回来我好好赏你。”
    成墨一怔, 殿下这话怎么像是要出远门一样?偷偷抬起眼,却见宽袖拂过,神仙一样的殿下已经出了门。
    福宁殿里, 向太后坐在罗汉榻上,陈素侍立在一边,看赵浅予和赵梣在下象棋。见赵栩来了,向太后道:“六郎来看,阿予对着十五郎还要悔棋。”
    赵梣抬起头:“六哥来同我下棋,四姐棋品不好。”
    赵栩行过礼,把手中琉璃碗搁到赵浅予面前:“这个连杨梅带碗都给你了。”他转头朝赵梣笑道:“小心哦,阿予还会趁你不注意藏你的棋子呢。”他拈起一颗杨梅笑着塞入张大嘴要说话的赵浅予口中。
    赵梣仔细看了看棋盘,爬起来拽着赵浅予的袖子:“四姐!我在你这里的车呢?”
    赵浅予扯开袖子,赶紧往他口中塞了一个杨梅:“你几时有车来我家了!牛车还是马车还是驴车?莫不是先前打瞌睡记岔了?”
    向太后笑道:“阿予调皮使坏,十五郎快搜她袖子里。”
    看着赵梣猴到赵浅予身上,两人闹作一团,和平常百姓家的姐弟没什么两样。赵栩笑着和陈素说了几句家常。
    不一会,外头电闪雷鸣起来,大雨如期而至。尚寝女官来请赵梣去睡午觉。赵梣依依不舍的松开赵浅予:“四姐,你明日早点来找我可好?七姐她们都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忒无趣。”他看了向太后一眼:“就来两刻钟也好,我未正要午睡,申时就要去延义阁听课——”做皇帝实在太苦了,他在宫里年纪最小,生母地位卑微,原本还没正式进学,这几天顶着月亮起床,戴着星星还不能睡觉,苦不堪言。
    赵栩拍了拍他的小肩膀:“爹爹以前同我说过,他自三岁启蒙,从来不知道还有午睡这等好事呢。倒是装病逃过视朝,还挨了板子。”
    提起先帝,向太后红了眼眶,对赵梣说:“不说先帝,就是你五哥六哥,也从没有午睡的——”
    赵梣依偎到向太后身边,仰起依然尖尖的小下巴:“十五郎知道,是大娘娘怜惜我病了好些天,我才能有午睡的。多谢大娘娘!”
    人心都是肉长的,向太后这大半个月几乎每天都和赵梣在一起,又对他有些歉疚,看到他这么懂事,就侧身抱了抱他:“好了,待身子好了,可照常要去资善堂听经了。今日吕相还问起呢。”
    赵栩兄妹退出福宁殿,天色已近黑暗,大雨倾下来,激起地面尺把高的雨雾。赵栩弯腰亲手替赵浅予换上木屐,披上蓑衣,想好好叮嘱她说几句,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雾蒙蒙的眸子,最终只是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
    赵浅予轻声呼痛:“哥哥!你怎么舍得把那只琉璃碗给了我?”
    赵栩拍拍她的箬笠:“因为阿予长大了,懂事了,赏你的。”
    赵浅予若有所思,看着手里的琉璃碗,想起骤然离去的爹爹,还有明明发生了许多事却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的娘亲和哥哥,眼泪吧哒吧哒地直落下来。
    赵栩轻叹了口气:“阿予记住,哥哥没事的。回去吧,记得把那几个人带在身边。”
    赵浅予抬起泪眼:“哥哥?”
    赵栩嘴角勾了起来:“乖,回去吧。”
    赵浅予抽泣道:“阿昕姐姐被害了,太初哥哥去打仗了,阿妧又要去苏州,我成天都见不到你,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们桃源社怎么变成了这样了?还有爹爹!我都没见到爹爹最后一面!还有三叔——我不喜欢现在的日子!讨厌死了!我想回到过去!回到三年前,哪怕回到一个月前也好的!”她索性蹲了下去,抱着那还有好几颗杨梅的琉璃碗呜呜哭了起来。
    赵栩看着她一抽一抽的肩膀,由着她哭了会儿,才扶她起来,接过箬笠,替她戴上,取出帕子在她脸上胡乱抹了抹:“唉,我家阿予哭成花猫了,这大赵第一美女的宝座眼看保不住了。”
    赵浅予拉住他的手不放:“哥哥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赵栩点点头:“不会的,还有娘、舅舅、太初,都不会有事,哥哥保证。”
    雨雾腾腾,暗无天日。
    ***
    黑沉沉的大雨天,广知堂里亮起了灯火。雨声太大,说话声音听不清楚,九娘挪到张子厚下首坐了,替张子厚续了盏茶,继续说她对民乱一事的想法。
    张子厚正在吃梅子糕,见她离自己这么近,浑身不自在起来,生怕自己进食的样子不够优雅,又怕咀嚼下咽甚至喝茶的轻微声音会惹她反感。见她随手倒茶的姿势也极美,更有种珠玉在侧自惭形秽的感觉,硬着头皮吃完了那块梅子糕,连茶都不想喝。至于九娘说些什么,他十句只听了最后两句。
    张子厚“咦”了一声,皱起眉:“你是说阮玉郎掀起了这场民乱?”
    “不错!”九娘点头道:“上次谣言散播,京中人心大乱。我和苏家表哥以童谣压制谣言,陈家就出了费老八砸匾牌一事。这次陈元初攻凤州,先是陈家两次遭人纵火,跟着西夏国书刻意被泄漏,不到两个时辰,就起了民乱。若说无人操控,张理少你可相信?”
    张子厚稍作沉吟道:“谣言、砸匾和纵火,燕王殿下也认定是阮玉郎所为,更认为这是他的戏弄之作,只是想激怒陈青出手。但民乱一事,今日下朝时开封府少尹已至二府呈报,不只是你家旁边,京中数十处皆有争执打砸,受伤者甚众,相国寺收留了不少伤者。参与者怕有三五千人,士庶皆有,各行各业也都有,并非都是费老八那种泼皮无赖。若这许多人都是阮玉郎操纵,他岂不是有通天之能?”
    九娘喟叹道:“他只是看透人心罢了。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百姓们有多少人读过圣贤书能看得明分得清?亦步亦趋,人云亦云者众多。西夏攻下秦州,百姓人心惶惶。张理少您想想,那马群受惊,可有一匹马会不随着马群狂奔?高似、秦州、陈元初,种种事,都是为了激起朝臣哗然,汴京民变。虽然朝中他不曾得逞,未能将表叔定罪。若是群情激愤,民乱找上陈家,表叔又该如何应对?何况,阮玉郎的目标,应该是激怒六哥。”
    张子厚眼皮一跳,忽地想起来最近几日燕王的反常之处,置之死地而后生?殿下难道早就预料有这样一日?他是想将计就计?
    “开封府早间抓了一些带头闹事之人,不少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又很难定罪,他们大多不直接动手,都靠一张嘴煽动无知百姓,且熟知《大赵刑统》。开封府少尹担心民乱愈演愈烈成为民变,才入宫禀报的。”张子厚聪明一世,却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难题。
    九娘并不惊讶:“律法,难以责众。阮玉郎早有预料。百姓打百姓,只是乱,不牵涉朝廷各衙门,二府是否不肯出动禁军保护这些遭殃的百姓?”
    张子厚点头不语。今日开封府少尹还被朱相吕相训斥了一番,一旦出动禁军,引发京城民变,直接对着开封府或皇城来,难不成全部抓起来治罪?哪里有这许多牢狱关这些人,还是直接就地杀了?
    “你说,我能做什么?”张子厚站起身,大步走到九娘跟前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九娘站起身斩钉截铁地道:“九娘有三请:一请张理少拦住殿下,不可意气用事。二请借给我一些人手,随我去陈家把表叔表婶安然接出来。”她抿唇看着张子厚,犹豫了一下。
    张子厚笑了笑:“都是小事,还有一桩呢?”
    “敢问张理少您是不是有些厉害的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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