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透过车窗,见章叔夜刀已出鞘守在了马车边上,赶紧推开车窗:“章大哥,出什么事了?”
    章叔夜轻轻将车窗推了回去:“有人拦路喊冤,只怕有蹊跷,娘子请勿出来。”
    九娘已见到那正在行礼的老汉和被拖拽着的三尺孩童,心猛然揪了起来,撑住了车窗:“小心那孩子——”话音未落,章叔夜已冲了出去。
    不远处那孩童约莫被拽得痛了,大哭起来,稚嫩的嗓音盖住了夏日蝉鸣。章叔夜身形一停,又退回了马车边。
    九娘松了一口气,才觉得手一直在发抖,车窗慢慢合了起来。她垂目看着身边那个张子厚特意从驿站添了冰的冰盆,终于抬手取了一片薄冰,一阵沁凉侵入心底,才压住了烦躁的感觉。
    慈姑见了赶紧掏出帕子抓起她的手,掏出那已经粉粉碎的冰屑:“小娘子要少碰冰物。”
    “慈姑,我心里慌慌的,乱得很。”想起赵栩的话,九娘吸了口气轻声说道,的确说出来就好一些了。
    她在想什么?她想做什么?她已经很清楚,很明白。只要想到赵栩有危险,她一颗心就放不下来,定不下来。她想抛开一切顾忌,追随赵栩而去,去契丹,去中京。
    九娘的心狂跳起来。她是想陪着他,照顾腿伤严重的他,想和他一起面对复杂多变的四国和谈,她就是想为他做点什么,多做点什么。赵栩说得不错,只有在生死患难的关头,她才会恣意妄为,顺心而行。
    那些礼法规矩,她全然顾不上了。前世的她一片冰心错付了苏瞻,难道今生就该因此瞻前顾后退缩不前?即便他日人心生变,再错付一次真心,她也绝不会再为了做那人人称羡的贤妻良母而勉强自己,不会再为了青神王氏嫡系一脉那虚无的名声而郁郁难解。
    若君有两意,尽可相决绝。她如今有孟家在身后,有女学可前往,甚至她可以另立女户,又有何憾?更何况他是赵栩,他和苏瞻全然不同,他事事为她着想,把她看得比他自己还重。她既然心悦他,挂念他,为何不敢如他待她一样地对待他?
    慈姑把她还在发抖的小手紧紧包在自己手中,自家小娘子的性子她最清楚,上回被天杀的阮玉郎掳走,吃了那许多苦,全身的淤青至今还没消,十四岁的她怎么会不害怕?只是她一贯要强,外头人看不出来而已。她心疼地道:“别怕,慈姑在这里。郎君和张大人都和殿下在一起,还有这许多禁军呢。”
    九娘轻轻点了点头,靠到了车窗上,见窗外的章叔夜双唇紧抿,眉头拧着,整个人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当年那个倔强的少年如今已经是独挡一方的强将了。她刚要开口唤章叔夜,却见成墨匆匆小跑着过来,对章叔夜点了点头,到车辕边上禀报道:“九娘子,还请略移玉步,随小人前往。殿下有事要与您商量。”
    惜兰和玉簪跟着章叔夜和成墨护送九娘上了赵栩的车驾,守在了一旁。
    九娘见孟建神色古怪,张子厚似有怒意,再看赵栩也微微蹙着眉头,开口问道:“六哥因何事为难?”
    赵栩递给九娘一方藕色丝帕:“阿妧你看看,这帕子可是你的?” 那帕子上虽未绣字样,却有两朵含苞欲放的栀子花绣在帕子一角,淡淡花香味和今日九娘身上的淡香一样。孟建却因不在意内宅事,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他只好请九娘过来认上一认。
    九娘接过帕子,看了一眼就皱眉道:“是我的帕子,昨夜还在我屋里的。真是奇了,这香是前些天我家大嫂从苏州派人捎回来的,有宁神静心之效。我屋里前日才开始换这个香,为何会在此地?”
    孟建打了个寒颤。那阮玉郎莫非有通天之能?
    赵栩略一思忖,将手中的信递给了九娘:“那老汉是今早被阮玉郎手下从封丘送到此地等着我的,为的是送这封信和这方帕子。”
    九娘颈后汗毛直竖,接过信来,见澄心堂纸上一手狂草,极得张旭之形,如利剑锋芒,有跃出纸张之意,然而全无张旭的法度规矩之神。落款只有“玉郎”二字。语气更是轻佻,极为挑衅。将九娘视为他囊中之物,多谢赵栩成人之美,更言从此天各一方,他替九娘赠帕留念。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翰林巷还有阮玉郎的人——”
    张子厚强压着怒火,看着孟建,这为人夫君为人父者,竟然连小小木樨院都收拾不干净。孟建心虚地看向九娘,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能着眼在小小后宅?
    “阮姨奶奶自小就常来翰林巷,又在青玉堂住了三十多年,就连过云阁的供奉们也是她带来的人。家中定然还有她的人。”九娘柔声道:“就如那孙安春还是太皇太后当年亲自挑选的一样,我家里定然也有太婆婆当年的世代旧仆,看起来清白无嫌疑,实则心向阮氏为她所用。”
    孟建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阿妧说得是。”
    九娘将信放到案几上,手指轻快地敲了两下:“阿妧以为,阮玉郎此举,正是他一贯所用的攻心之计和猫戏鼠的游戏之法。一则以阿妧的安危扰乱六哥的心神;二则彰显他在开封府还有一搏之力;三则明摆着他对六哥和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赵栩点头道:“以他的行事习惯,这一路必将虚虚实实屡屡骚扰,乱我军心。此去路途遥遥,不需十天半个月,众将士们便会疲惫不堪。”
    孟建赶紧道:“殿下说的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这可如何是好?他连阿妧的帕子都能轻易偷了——”一想到阿妧万一回去后在家里被阮玉郎再掳走,才真是晴天霹雳,糟得不能再糟糕了。
    九娘看向赵栩,毫不犹疑地道:“阿妧请缨,愿随六哥出使中京。还望六哥莫怕被我拖累。”话一出口,九娘鼻尖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像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车厢内登时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发糖。
    1、章节提要“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出自晋朝傅玄《何当行》。
    2、农田数据及《本政论》、借税都出自《宋史》。
    第247章
    车里三个人看着九娘, 神情各异。
    孟建怔忡着, 脸上泛起一丝压不住的喜意来。心道阿妧真是个聪明孩子, 这才对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殿下投给你木桃你要懂得回报琼瑶才能永以为好。
    张子厚往九娘身边靠了靠, 低声道:“九娘, 使不得, 此行极为凶险, 而且我看阮玉郎此举正有激将的用意——”他能使出大理寺的手段彻查孟府, 只是那些部曲挡不挡得住阮玉郎,确实没什么把握。毕竟这些男子不可能一直守在孟家后宅里。但要他赞成九娘的提议,又实在说不出口。
    九娘朝他欠了欠身子, 神情自若:“多谢理少提醒。但无论阿妧躲在家中, 南下苏州,甚至避入宫里,恐怕都躲不开阮玉郎。与其严加防守处处受他掣肘,不如以攻对攻。”
    “以攻对攻?”赵栩轻声问道,眼中已带了溢出来的笑意。
    “一人计短, 两人计长,三个裨将也能不输诸葛亮。何况阮玉郎并无杀我之意, 我在六哥身边说不定能令他的一些毒计不好施展。故而阿妧才请缨同往。只是我苏家表哥那里, 阿妧还有事要劳烦张理少一回。”九娘挑了挑眉头, 扬起秀致的下巴:“我最恨被人胁迫,阮玉郎有什么招数,尽管来试。我不怕, 想来六哥也不惧。”
    她粲然一笑,车厢内亮了好些。张子厚有些失神地看着她,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话语,这样的豪气,这样的肆无忌惮,明明是青神中岩书院里那个少女王玞,哪里是养在深闺的京城世家女孟妧。阿玞,你说你是你,她是她,可是眼前的分明是你,不是她......
    赵栩心头滚烫,旁若无人地盯着九娘,眼中笑意越来越浓,胸口又激荡着一种酸涩。自从定下北上,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能把九娘带在身边,可他不愿也不能勉强她,她该去做那些她想做的事,她该太太平平地过些安稳日子。他舍不得她为自己殚精竭虑,更舍不得她和自己一起以身饲虎。阮玉郎的确没有料错,九娘是他的脉门。但阮玉郎不知道,九娘更是他的仙丹。
    这一刹,赵栩竟然开始感激起阮玉郎来,若没有他屡下杀手屡设毒计,九娘又岂会抛开身份地位礼法规矩家族闺誉,以他赵栩为先?
    赵栩深深看着九娘,神采飞扬地笑道:“忠义伯,本王要带上阿妧一起去中京,还需请你一道同行。”
    孟建刚一摇头,立刻又急急点起了头。瞌睡有人送枕头,这不是求之不得么?可想到不知该怎么跟家里说,他压着喜意,拱手道:“殿下有令,下官莫敢不从,只是九娘毕竟是个小娘子,这一去半年一载的,只怕——”人言可畏四个自己还没说出口,已被赵栩打断了。
    “季甫,你奏请娘娘,给阿妧在尚书内省补一个会宁阁司宝女史的职,列入出使名单。”赵栩转头看向孟建:“只是委屈忠义伯这些日子不能回户部为官了。”
    孟建大喜之下拱手道:“能追随殿下为国效力,实乃下官之幸,不委屈不委屈。待我修书一封让仆人送回家去。”
    九娘看着赵栩,微微福了一福:“多谢六哥应了阿妧不情之请。”
    赵栩心中无数话语雀跃着翻腾着,偏偏什么也不便说出口,又觉得九娘能明白自己的心,只含笑看着她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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