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连环坞财力雄厚,必要时,可以挥金如土,用钱买下所有能买下的东西。
    它的京城分舵占地颇广,横跨落花巷、藏猫巷、西三大街等数条街道。帮众花费短到不能再短的时间,将分舵主楼整修完毕,再缓慢向外修建。
    由于分舵身处天子脚下,又不像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那样,在朝中大人那里过了明路,程灵素与程英行事从来极为谨慎。说是整修,其实并未大张旗鼓,搬山动土,就只修正了房屋园林的不足之处,安排帮中人手,设下种种机关,尽可能完善分舵抵御外敌的能力。
    她们抵达京城后,仍有属于十二连环坞的势力,源源不断地从江南那边赶来。
    这批人对五湖龙王死心塌地,将背叛可能降到最小,其中便有朱雀阴兵和白虎堂众。苏夜留了一部分给任盈盈,将剩下的人悉数带了过来。他们地位相当高,意义也非常重大,地位便相当于金风细雨楼的“无发无天”。
    除南方豪杰之外,这两年来,她还通过与京师行商贸易的机会,尽可能招兵买马,希望有人看她财大气粗的份上,顶着京中两虎相斗的压力,自愿投入十二连环坞。
    她的想法看似渺茫,其实亦有可行之处,因为开封府中卧虎藏龙,并非所有人都得在两大势力中选一个。更有些人目光较为长远,把十二连环坞当成潜力股,心想一朝潜龙出渊,没准自己运气好,可以随龙升天。
    苏夜趁着寒冬夜色深沉,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分舵。
    只要她想易容,就能做到惟妙惟肖。她身穿黑袍,披着黑色斗篷,连斗笠也用黑布遮住,伸出袖口的双手修长、枯瘦、皮肤干燥,犹如根根枯枝,正是老人家的特征。她平常像雷损那样,将手笼在袖子里,免得激动时露出马脚。
    迄今为止,尚未有人看出她的破绽,也没有人打掉那顶斗笠。就算某位高手做到了这件事,也只会看到斗笠下白发梳理整齐,还有一张平凡苍老的脸。
    程灵素等人聚在一起,等待她大摇大摆现身。她刚进门,便收到数道无奈的目光。程灵素手中正摆弄着一个药臼,见她来了,拿药杵轻轻捣了一下,才说:“你不过来这么一趟,又要花心思易容,不如悄悄潜进来,横竖没人能发觉你的行踪。”
    程英笑道:“如今你住在金风细雨楼,天黑了才回去,不怕苏公子问你去了哪儿?若他让人跟着你,发觉你突然失去踪迹,岂不多心?”
    陆无双也笑道:“我可受够了你这身打扮,你到底什么时候告诉愁红他们?”
    苏夜声音嘶哑老迈,偏又中气十足,“放心吧,我那师兄号称从不怀疑兄弟,既然接纳了我,就不会派探子打探我。哪怕我再可疑十倍,他也不管不问。但京城中多的是金风细雨楼眼线,我仍有可能被人看见,所以必须小心行事。”
    她们已听过无数次她的声音,仍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很想打趣几句,听她提及苏梦枕,更是人人都笑了。事实上,在她过来之前,她们早已取得了对苏梦枕和雷损的共识,也都认为苏梦枕果真是武林奇人,难怪苏夜对他与众不同。
    程灵素面前有药臼,程英面前却有玉箫。不到万不得已,箫中利剑绝不现身。程英将它拿在手中,叹了口气道:“你既然如此高看苏公子,那么为何不直接亮明身份,与他暗中订下盟约?”
    苏夜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们已感受到苏梦枕的慑人魅力,同意她的看法。她却摇了摇头,笃定道:“我已经仔细考虑过,有三个不可行的理由。”
    三双各有风情的明眸转了过来,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苏夜道:“第一,知人知面难知心。若只看外表,雷损何尝不雄才大略,有着联盟潜力?师兄对我很好,什么都答应我,似乎有意将我培养成他的得力助手。但一到危急关头,谁能保证他不会翻脸无情,变的和雷损一样阴狠?”
    陆无双忽然笑道:“你答应了没有?倘若有朝一日,你当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那才好玩呢。”
    程英道:“无双,你别打岔。”
    苏夜苦笑道:“怎么可能答应。我若答应,那就得参与金风细雨楼内务,说不定还会手握大权。到了那一天,我再说我就是五湖龙王,岂非难以交待?我已经有了个难以应付的盟友,不想再没事找事。”
    程灵素道:“下一个理由呢?”
    苏夜早已理清头绪,因而不紧不慢地答道:“我是想寻求联盟,不是投靠师兄。一个人只有先证明了实力,才有说话的底气。否则,十二连环坞要靠金风细雨楼在京中立稳,那以后也别想抬起头来。我身为一帮之主,那就要对帮中上下负责,不得不先把私情抛开。”
    这话措辞委婉,意思却很明白。她可以向苏梦枕挑明实情,却很难取得平等地位。毕竟谁都不知道,五湖龙王能否在京师翻起风浪。十二连环坞要做什么,难免要承受对方人情。
    当然,她同样可以卖萌撒娇,以师门情谊打动苏梦枕,为自己多弄点好处。但她那么做了,自己就得先瞧不起自己。
    她想起苏梦枕对她的信任,白楼、红楼、玉塔任她来去,先叹了口气,又道:“至于第三个理由……你们都知道,我上次进入洞天福地,花了五年时间,仍未能成功突破。不想到了京城,丹田中的先天真气却开始自行流动,有凝结出兑卦的可能。”
    推演先天八卦,所需时间长短不一,却都逆天而行,困难到了极点。苏夜被它折腾的苦不堪言,也只能咬着牙走到最后。她们深知先天功的神奇与困难,均为她高兴,但这同时表示,她需要更多时间。
    在此期间,她能不力战就不力战,能不冒险就不冒险,恨不得立即躲到洞天福地中,过三个月再回来。
    程英下意识摩挲着玉箫,一时摸不清她的想法。程灵素向来畅所欲言,声音却也带上了些许犹疑,“我们平安抵达,后头的大批辎重却还在路上。你想怎么做?现在抢先对迷天盟下手?那可太仓促了。”
    苏夜缓缓道:“这就是我要说的下一件事情。”
    此时,她终于不再轻松,反而忧心忡忡,语气也变的深谋远虑,充满了深沉意味。她低声念出一个名字,“翻手为云覆手雨,神枪血剑小侯爷。如果要我选唯一一个我害怕的人,那我一定选他。”
    当今神通侯方应看,出身大侠方歌吟门下,为方歌吟义子。方歌吟已成江湖上的一个传说,因功受封侯位,却无意功名利禄,便让方应看继承了这个位置。
    此人年轻俊秀,温文尔雅,武功深不可测,兼具贵气、英气、正气,手持武林至宝“血河神剑”。他长的好,武功好,做人亦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谁都不讨好,却没有谁敢轻视于他。
    苏夜心高气傲之处,实在不下于苏梦枕。但她早已承认方应看的能力,还承认当年的十二连环坞能搭上他,算是高攀,而非低就。
    她们能在京中顺利置产,也有这位小侯爷出的力。按理说,她应该对他心存感激,可她根本做不到。在她见过的人里,方应看最能令她生出忌惮之情。她一想起他,心里就沉甸甸的,脸色也瞬间凝重起来。
    “解决迷天盟”,正是方应看对五湖龙王提出的要求。
    他的原话自然十分客气,态度堪称彬彬有礼。他说,不建议她与六分半堂硬碰,也不建议她得罪金风细雨楼,倒可以打打迷天盟的主意。他还说,如果五湖龙王失败了,那么必然难以与那两位争竞。这将说明,十二连环坞也许不太适应北方生活,不如三思而后行。
    迷天盟亦是京城势力之一,历史比六分半堂更久。盟中共有七位首领,被称为“圣主”,以七圣主关七为首,当年叱咤风云,威不可挡,严密控制京城中的江湖人物。雷震雷、雷损等人创立六分半堂时,不得不在迷天盟身旁艰难挣扎,险些无法生存下去。
    雷损娶了关七的妹妹关昭弟为妻,才逐渐扭转了形势。后来,关七身上突生异变,导致他精神失常,疯疯癫癫,亲手杀死多名亲信手下,被敌人趁虚而入。
    迷天盟自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是六分半堂的对手。等苏梦枕接手金风细雨楼,飞速崛起后,他们愈发难以容身,便转为暗中活动的秘密帮派,谈不上什么影响力。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迷天盟虽然没落,手中仍有一些地盘和力量。方应看要苏夜对付他们,取而代之,看起来似乎是颇为明智的选择。
    程灵素见她神情凝重,反而微微一笑,问道:“方小侯爷又怎么啦,难道你突然发现了他的秘密?”
    苏夜道:“不,我最近一直在想,关七只是疯了,并没有死,也没失去武功……方应看想对付迷天盟,早就可以自行出手,何必等到现在,让我来做这项工作?他一定另有打算,但我看不出他的打算。”
    程英终于再度开口,秀眉微蹙,温声道:“想要对付一个帮派,只有软硬两种手段。我一向希望和和气气解决,但真要动武,那也没办法。苏姐姐,你突然提到关七,难道是在担心要和关七交手?”
    苏夜笑道:“我不担心和任何人交手,要是这么想,那就必输无疑。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心里没底。尤其我内功如今要进不进,要退不退,时机稍纵即逝,并不适合和人拼命。因此,只要有可能,我就进一次洞天福地,将兑卦推演完毕再回来。”
    她又苦笑了一下,方道:“这一次,我可不会弄什么门派帮会了。”
    第四十三章
    她们面对她的决定时,态度从容自若,甚至有说有笑,并未因为她之前刚消失了三个月,很快又要消失而不满。不客气地说,苏夜若非经常不在,也未必需要她们帮忙。
    而且,十二连环坞是一个帮派,一个整体。每一名成员都该发挥作用,而非寄希望于寥寥无几的高手。五湖龙王威震长江两岸,人人闻风丧胆。但如果十二连环坞只依靠五湖龙王,那离解散的日子也不远了。苏夜暂时离开,能够提供相应机会,查看帮派根基不稳时的反应能力。
    程英还微笑道:“你尽管放心,你离开后,万一我们被人家暗算,情况太糟糕,那必定和你一样,二话不说奔向金风细雨楼,投靠你师兄。”
    程灵素道:“何况我们不见得不如别人。”
    陆无双道:“我们已经研究过好几次,话题都说烂了,分析过所有潜在敌手,应当不至于措手不及。倒是你,你有没有着急要做的事?”
    她们来京路上,已与六分半堂的人交过手。由于六分半堂精英均在汴梁,几乎没能讨得任何便宜,看不出实力差距。苏夜只好估摸双方重要人物,认为雷媚与程英在伯仲之间,比不上任盈盈和叶愁红。纵使进行一对一的挑战,程英也未必会吃亏。
    那句话虽是玩笑,也有几分真诚。即便事情坏到极点,京中还有苏梦枕,还有金风细雨楼,绝不可能一垮到底。
    苏夜轻叹道:“当然有,你们不都知道吗,就是那件小事。”
    她回到天泉山上,恰见夜空繁星无数,闪着清冷的银光,四楼华灯高悬,映着周围纯白雪海,尽现肃杀气派,又美的像一幅色彩鲜明的画。楼中子弟见到她时,几乎都会点点头,或者问声好。
    苏夜心中再清楚不过,自己拥有这种身份,又拥有苏梦枕的看重,只要行事得当,地位只会水涨船高。她还说到做到,答应做医堂供奉,就不肯白领工资,开始专心致志为人诊病。
    御医树大夫医术固然高强,却在宫中做事,每次应召而来,只治苏梦枕一个人。苏夜医术不在他之下,又毫无架子,谁找来都肯接待,手到病除不说,除的时候还附赠满脸笑容。
    须知江湖中人在刀口上讨生活,最害怕的是受伤战死,最期盼的是神医灵药。因此,胡青牛、平一指等人脾气古怪,也没多少人真敢得罪他们,以免身受重伤,能治的大夫却早被自己砍死了。
    苏夜人美,武功高,医术精湛,态度温和开朗,自然成了他们心中极为称职的医者人选。这些人见到她,就像士兵见到南丁格尔,自然乐意给她面子,并非只因苏梦枕的态度。
    她回完第二十声招呼,终于走进了四楼中央的玉峰塔,准备到第七层去见苏梦枕。
    塔底清泉中,还有半截残存的古塔,牵扯到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苏夜偶尔看看这口泉眼,这座残塔,再联想苏梦枕心怀大志,总有一种仰天长叹的冲动。
    但她从未这么做过。
    苏梦枕很少离开这座玉塔,更是很少和普通帮众同乐。他生性孤僻,早已习惯于孤零零一个人,也不觉得这种生活清冷寂寞。他身边,除了服侍他起居,照料他用药的人之外,也没有首领人物那里常见的娇俏侍女,除非她愿意把茶花当成侍女。
    简单地说,越孤高,越寂寞,越寂寞,越孤高。他人很容易折服于他的人格魅力,却很难与他真正亲近起来。也许正因为这一点,他珍视每个同甘共苦的兄弟,从来不怀疑他们。
    风雨楼和主人一样,具有相同的冷烈气质。可以说,苏梦枕就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就是苏梦枕。这句话不仅表现在行事作风上,还表现在更微妙的事实中。
    苏夜总觉得,这地方的女性比率,小于任何一座知名理工大学,可以与和尚庙一拼。她也未曾听闻,苏梦枕手下有什么女子高手,一切都冷峻而刚硬。
    她见到苏梦枕时,苏梦枕正坐在他的书房里,静静看着窗外的无边星空,无垠积雪,以及山下开封府的灯火繁华。
    他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居然问道:“你吃过饭了?”
    “吃过了。”
    苏梦枕没问她在哪儿吃的,也没问她去了哪里。这句话过后,他又将目光投向远方,专注地凝视着。
    苏夜刚从三位佳人那里回来,一头跌进这寂寥到了极点的书房,顿时有点不习惯。她拉开椅子坐下,问道:“我本来不想这么晚来打扰你,可我想问问,你今天呛咳了好几次,那药没用吗?”
    苏梦枕道:“有用,我已七天没有咳过,然后药效过去,便又旧病复发。”
    他说话之时,下意识用手按了一下胸口,又道:“就算你不问,我也得主动问你。你若还有这种药,我全要了。”
    “……”
    苏夜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愣愣坐在那里,一脸不敢置信之色。苏梦枕却误会了她的意思,皱眉道:“莫非药材很难得,难以配置?那你把药方交给树大夫,他……”
    苏夜适时开口道:“好歹你没把它当成润肺止咳丸。”
    苏梦枕冷冷道:“我已试过世上所有润肺止咳的药方,没一种有用。”
    苏夜苦笑道:“只可惜,我没有药方,不能告诉你我从哪里弄到的。如果你想要更多,那我只能更遗憾地告诉你,我身上也就这么一瓶,你可以等我再想想办法。”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抛给了苏梦枕。苏梦枕接在手中,没有露出任何失望神色,也没开口推辞,只默默把那瓶子放在了书桌上。
    “如果树大夫真能配出相同的药丸,”苏夜恬不知耻地说,“我要求一份药方。”
    苏梦枕笑了笑,点头道:“好。”
    她回到白楼之后,不幸又撞上了三十二位下班的会计,只好敷衍着招呼过去。直到回到自己房间,她心中依然残存着些许失望,同时又有些微震惊。
    她之前交给苏梦枕服下的那粒药丸,自然并非凡品,而是从洞天福地中买来的丹药,可以疗伤回气,也可瞬间治愈常见病症。然而,它竟只坚持了七天时间,就在病魔的攻击下败退。
    那里当然也有比它高级的丹药,例如道家传说中的“七返灵砂”,有起死回生,重塑筋骨之效。但她轮回点全都花在了总管身上,根本不够兑换七返灵砂。
    这并非她小气,而是她必须优先保证程灵素她们的安全。她们武功能够突飞猛进,并非只因勤学苦练之功,也因为被她喂了不少增强内功的药。
    此时她想起苏梦枕咳嗽时的模样,难免有几分黯然。好在他不像马上要死,日后慢慢转圜也是一样。
    她先确认房外空无一人,便从荷包中摸出一点香片,加在房里的炭炉中。刹那间,一股似梅花非梅花的清香弥漫开来,愈来愈淡,很快便失去了所有香味,变成无色无味的雾气。
    苏夜满意地看了看它,随手拿起一本书,倚在床上看了起来。香味一散,人便闻不到香气,但其他动物可以。她趁夜焚香,正是打算召回之前放出去的东西。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突然有两三只甲虫从窗外飞了进来,像认出她似的,直奔床头,落在她身边。这些甲虫体型不小,长着翅膀,能够抵御严寒天气,周身泛着金属光泽,又像雨后积水上飘零的油花。但如今它们的颜色变了,变成石膏水泥般的灰白色,失去了引人注目的彩光。
    这代表,它们已经找到了目标。
    苏夜很了解苏梦枕,知道他对叛徒绝不容情,哪怕没有机会,也要亲履险地,亲手杀了他们。她欣赏他的做法,因为她本人也会这么做。只不过,苏梦枕杀性较烈,从不给对方苟延残喘的机会。她却按部就班,遵循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原则。
    如今时候到了,她便要亲手展开报复。一个人若出卖了十二连环坞,那逃到朱勔手下没用,逃到蔡京手下没用,哪怕逃进大内禁宫,她也敢孤身进去,想办法杀了他。
    她对程灵素等人说的“小事”,便是这件小事。她希望在进入洞天福地前,就将这人找出来,因而夜夜焚香,期盼甲虫尽早折回。
    它们回来的比她预料中更早,令她读着书时,脸上也不由泛出笑容。
    第二天上午,她又离开了金风细雨楼,独自下山。很多人都知道她有这习惯,并对她报以相当大的同情和理解。他们认为,她从未见过中原花花世界,一定很喜欢开封府,也难怪经常进城。听说她还满城乱转,不知在看些什么,估计是在大开眼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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