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再去续茶时,却发现茶壶已经空了。她只好把它推到一旁,笑道:“这个么,你可以等见了西门庄主,自己对他说。不过我倒很同意你的想法,因为剑就是剑,只是千百武学中的一种。学剑要诚心正意,永远不做坏事,不动恶念,那为何学刀就不需要?”
    她仗着西门吹雪不在,肆无忌惮地道:“西门庄主也好,东窗庄主也好。他们制定的规则,只对他们本人有用,旁人没必要在意。倘若我在决战时胜过了他,难道就表明我的话是金科玉律,对剑道理解的更为深入?不,那只代表我武功好,不代表任何事情。”
    叶孤城道:“一个人为人如何,总能从他武功中看得出来。”
    此话一出口,苏夜立即想起了一抹凄艳邪异的刀光。那刀光如天边最后一线暮照,黄昏细雨中飘落的残红花瓣,简直可被称为“魔刀”。
    究竟能不能从红袖刀上,看出苏梦枕的为人?
    她因分心而略略沉默,顿了顿方道:“也许的确如此,可我宁愿依靠那人的做法来判断,而非他的武功。况且我又不能说,正人君子用的剑叫作剑,奸邪之徒用的就不叫。”
    她状若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再度浅浅一笑,“武道渊深如海,剑道也是一样。任何人都不能给它加上规矩方圆,西门庄主自然不例外。练武之人到了某个境地,就该有着独立想法。以我为例,若我因他人说法而动摇,那心志必定也跟着动摇,离穷途末路就不远了。”
    叶孤城并没说话。他那张如汉白玉雕成的脸上,流露出半是沉思半是沉默的神情。苏夜知道,他在想西门吹雪,在想“诚于剑、诚于人”是否有道理。
    归根究底,他仍最在意西门吹雪。其他人说什么,对他都如过眼烟云。苏夜无法理解他的重视,却尊重他的选择。
    即便世上有一百个绝世刀客,仍无法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但叶孤城将西门吹雪划为宿命对手,也是他的自由。
    她陪着发了一会儿呆,又问:“城主这次出关,想必有了不少领悟。不知何时方便,容我再度领教你的剑招?”
    叶孤城大梦初醒似的,淡淡道:“不如等寿宴之后,因为我还有些事要想。你如今忙成这样,恐怕也做不到全力出手。”
    苏夜松了口气,心想他这人也算厚道,不曾说打就打。要知道,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约战于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和她约战于盛暑之下、账本旁边,那她脸上可没什么光彩。
    她看了看那些账本,以及夹杂在账本中,由南王府下属送来的情报消息,苦笑道:“城主平时以练剑为主,鲜少理会俗务。我却有几万兄弟要养,若不辛苦工作,就没钱、没粮、没布匹绸缎、没刀枪弓箭,谁肯跟我?”
    叶孤城冷笑道:“几万兄弟?你能叫十个手下出来,我就赠你白银百万,珊瑚千株。”
    苏夜一惊,亦冷冷道:“你居然这么有钱?”
    叶孤城道:“虽不及南王府,倒也差强人意,至少可保我一生衣食无忧,得以专心练剑。”
    苏夜所言只是说笑,并未当真觊觎白云城产业,因为南王府库中所藏,已够她消化相当一段时间的了。洞天福地面积毕竟有限,以她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带走太多东西。就算现在这样,她也得逐渐转运进去,活像一只无比勤奋的蚂蚁。
    叶孤城定于寿宴过后与她交手,正中她下怀,可以专心处理大宴前的麻烦事。但她再次没想到,首先找上门来的,居然不是公孙大娘,不是金九龄,而是一个不速之客。
    这一天晚上,她按照平时习惯,在南王府中到处转转,既为散心,也为查看疏漏之处。夜已经深了,她又是一身黑衣,手中没有提灯,看起来七分像鬼,三分像人。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当她走到关押王府仇敌的地牢时,骤然心有所感,迅速隐入旁边阴影,扭头朝另外一个方向望去。
    王府守卫严密,却也遵照一定规矩,该换班时换班,该休息时休息。虽说每天都更换口令,随机安排巡逻人手,但还是难以拦住真正的高手。
    她早已视黑夜如无物,一眼望去,便准确地捕捉了某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身影。
    那人轻功高的出奇,又极为机灵,专挑屋檐、廊下、假山旁边等死角位置行动。旁人费尽力气上不去的地方,他都不必找地方借力,轻飘飘地纵了上去,就像没有重量,动作还潇洒至极。他目标颇为明确,直奔地牢入口而来,对相反方向的宝库毫无兴趣。
    苏夜不由一笑。
    她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第六十四章
    地牢里关着前青衣楼楼主霍休,别无他人。
    苏夜尚未想好怎么处置他, 只好先把他扔在那里。反正他逃也逃不出, 跑也跑不掉, 每天给他三顿饭吃,又不是给不起。
    这消息十分隐秘, 但算不上重要秘密。只要有心,不难猜出他被关在王府之中。来人轻功奇高,又直扑地牢, 准备救人, 除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陆小凤, 还能有谁?
    陆小凤洒脱不羁,义气干云, 是个不能再好的好朋友, 于是经常被朋友插上几刀, 例如霍休、例如金九龄。司空摘星在必要时, 也会小小坑他一下。令人敬佩的是,他从不因此怀疑朋友, 或者大叹人心如何黑暗。即使被骗一百次, 只要朋友有麻烦, 他仍然乐意千里迢迢赶去帮忙。
    他本应在南王府中遇上白云城主, 却因夜访时间有出入, 不幸遇上了苏夜。
    转眼之间,他离这排房屋已经很近,轻灵的就像滑翔于飞檐下的鸟儿。房门前、房屋里都有守卫, 却没有可能抵挡得住灵犀一指。
    只要他一指点出,势必会有一人倒地。然后他便可摸进入口,轻易救走霍休。
    苏夜这么想,他自己也这么想。他顺利潜入王府,一气潜到这里,自觉离成功已经很近。他正要借力纵身,跃向王府卫士看不到的地方,却发觉眼前升起了一个幽灵。
    世上当然没有幽灵,只有幽灵般的刀法。一柄黑刀从夜幕下探了出来,刀光纵横,比刀声更快,形成一道更深、更黑、任何光芒都无法穿透的幕布,劈头盖脸笼向了他。
    陆小凤大吃一惊,甚至来不及看用刀的人。他眼里只有刀,身体只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浓烈刀气,心沉了下去,精气神却已提升至巅峰,准备对付这生平仅见的强敌。
    然而,他纵跃到一半,内息也恰恰走到一半,正是进不得退不得的时候。他一见这刀,便知正面对敌也很困难,遑论被人偷袭。好在他历尽风险,顿时当机立断,整个人凝力下坠,务求在刀光临身前,坠到用刀人的下方。
    他已顾不得被人发觉,只想伺机反击。但他立即发现,他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他觉得刀势已到了尽头,难以回转变化,却大错特错。那把刀在空中打了个旋,就像海面上的漩涡,蜿蜒而下,仍间不容发地跟了上来。
    陆小凤就像海面下的人,绝望地看着海龙从上方钻了下来,朝他露出巨口獠牙。但他是陆小凤,他在最绝望的时候也不会绝望。
    他紧盯着刀锋去处,一指点向刀势正中。
    眼见黑色光芒铺天盖地,即将把他脑袋绞的粉碎,刀光却忽然消失了。它来得迅如流星,收得也神完气足,毫无意外痕迹。
    陆小凤飞一样地退后,神态已十分狼狈,甚至拿捏不住飞退的力道。落地时,他仿佛刚学轻功的练武新手,居然拿桩不定,又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轻功已然独步江湖,再也没人能比他更快,此时用尽力气逃命,只因面对着让他必须逃命的敌人。
    苏夜安静地站在原地,右手一摆,手中刀已收回袖中,笑问道:“陆小凤,陆大侠,陆公子,你深夜来到南王府,有什么贵干啊?”
    陆小凤的确是武学奇才,胆色与见识俱佳。他明明事出仓促,来不及以双指夹住刀锋,仍能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看出刀势最强的地方亦是最弱,无比精准地点向了那里,逼迫苏夜变招。
    苏夜若变化招式,继续追击,自然还大占上风。可她又不打算真杀了他,出手随便吓唬一下,也就自行收刀了。
    月光下,她只见陆小凤年轻、潇洒、富有魅力,一双明亮的眼睛上,长着一对墨一样漆黑的眉毛,而他的胡子果然很像眉毛,仿佛长错了地方,极具个人特色。
    他丝毫没有惊惧之色,最多有点意外,先叹了口气,才道:“我来五羊城之前,去峨眉拜访了峨眉掌门独孤一鹤。”
    苏夜道:“哦?”
    陆小凤道:“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谈的却很投机。他说,你是他见过的刀法最高的人。他中年时弃刀学剑,到老又把刀法糅入剑法,创出刀剑双杀之绝技,仍然比不上你。”
    苏夜笑道:“这是独孤掌门的抬举。”
    陆小凤看到美丽女子时,心情总会很好。他认为,美人与烈酒、鲜花、美景一样,是上天赐给人的福祉,若不懂得欣赏,人生就少了一半乐趣。
    因此,他差点被夜刀劈成八珍烤鸡,仍可保持愉快心态,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道:“苏总管说话不可太谦虚,否则不如你的人就更没面子了。”
    王府守卫耳目灵敏,一听夜刀啸声,便匆匆赶来,手中已架起了诸葛神弩,直至苏夜示意无事,令他们退下,才各自退回岗位。但这样一来,恐怕不能不惊动世子与叶孤城。
    苏夜挥退了他们,方道:“难道我自称刀法天下第一,人家才比较高兴?陆公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而来。”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别叫我陆公子,唉,霍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来。我得亲眼一看他是青衣楼主的证据,才能死心,而且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苏夜虽没想到他在这时现身,却已猜到他有可能这么做,并未过于意外。她手上那份证据,本就是为此事而整理出的。否则她突然干掉了霍休,别说陆小凤,连阎铁珊等人都不会置身事外。
    她道:“可以,相信你已听独孤掌门说过内情,那么我将证据交给你,你拿着它们去找霍休好了。但我丑话说在前面,无论你怎样看待霍休,都不可将他救出南王府。他武功太高,人又太狡猾,一旦逃出去,必然成为我的心腹大患。”
    陆小凤微微一愣,皱眉道:“只要你有足够证据,证明他的确是青衣楼主,我又何必这么做。”
    苏夜笑道:“我从他手上敲的钱足有几百万两,还用什么证据?也罢,你先跟我来吧。白云城主恰好在此,待我介绍你们两位认识。他对西门吹雪一向很感兴趣,和你定然有的谈。”
    陆小凤做事十分爽快,见苏夜出示了证据,也不再啰嗦。其实他的朋友大多都是武林高人,名头大,武功高,极易手握大权,若想做坏事,那再也方便不过了。如果他只认识些摆摊卖包子的、早上扫大街的,想必里面就不会出现青衣楼主这等人物了。
    苏夜将他介绍给叶孤城,第二天又介绍给南王世子。世子素来礼贤下士,力邀陆小凤在此多住几天,同饮一杯寿酒。
    陆小凤与蛇王乃是多年好友,本就有意在五羊城逗留,便一口答应。苏夜虽觉有些麻烦,却因想起以后的事情,认为他留下的好处大于坏处。
    她已听霍休亲口承认,这些年来,青衣楼的大部分收入都流向另一个组织。而蛇王的仇人,与那个组织的首领乃是同一人。据说,那个人来历神秘,武功高到无法描述的地步,无论想做什么,都能轻轻松松地做到。
    霍休与蛇王知道那人的存在,却不知他是谁。他们只知道,那人代号为“老刀把子”,住在一个名为幽灵山庄的神秘地点。
    苏夜反复盘问他们,想要弄出一点证据,最终彻底失败。老刀把子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狠毒,头上永远戴着斗笠,从不肯让人看到长相。别人至多能看出他年纪很大,对手下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幽灵山庄里,多的是曾经威名赫赫,近年却失踪了的武林奇人,全部甘心受他统御。
    她无法搜集证据,只好感慨道:“这世界简直是生长五湖龙王的沃土啊。”
    霍休手握金鹏王朝的国库财宝,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又利用金钱建立青衣楼,让利益雪球般壮大起来。不幸的是,他因此被幽灵山庄盯上,遭到老刀把子控制。他辛辛苦苦赚钱,一大半都要上缴给老刀把子,用于发展幽灵山庄。
    只不过,他实在太会赚钱,以致上缴大半收益后,还有着天下第一富人的名头。
    蛇王妻儿也死于幽灵山庄成员之手。他本可报仇,却因对方受到山庄庇护,多年来无能为力,自己还受了濒死重伤。因此,他只好将老刀把子列为敌人,日夜梦想报仇。
    苏夜虽然预知剧情,听完他们的叙述后,仍然感到英雄惜英雄,恨不得和老刀把子交换一下心得。但她真正觊觎的,自然还是幽灵山庄攒下的惊人资源。
    她与他们不同,从一开始,就清楚老刀把子的真实身份。毫无疑问,那又是陆小凤的朋友,名气极大,还广受江湖人敬重。
    当陆小凤察觉他身份时,马上公诸于众,希望揭露他的真实面目。但他略施小计,便将嫌疑洗清,令陆小凤有苦说不出。谁都不会相信,一位德高望重、脱略形迹的名门前辈,竟和神秘邪恶的幽灵山庄首领是同一个人。
    每个人都认为,他为了不受清规拘束,宁可放弃武当掌门之位,将掌门拱手让给师侄石雁。他被人称为“围棋第一,诗酒第二,剑法第三”,日日游戏红尘,不与俗人来往。
    但事实恰好相反,他违反武当门规,又被前任掌门发觉,才失去了继位权利。他想做武当掌门已想的发疯,不惜建立幽灵山庄,准备在时机恰当时,进行惊天一击。
    他便是陆小凤挚友,武当长老木道人。
    第六十五章
    苏夜一直等到寿宴当天,也没想好如何与陆小凤挑明这事。
    陆小凤知道幽灵山庄, 知道它的隐秘和恐怖, 又从霍休口中, 得知这个组织正酝酿着极大的阴谋。霍休毫无节操可言,见自己已经完了, 恨不得马上拖老刀把子下水。可他不知老刀把子是谁,同样于事无补。
    若非如此,陆小凤后来也不必装作被西门吹雪追杀, 行险前往幽灵山庄卧底。而老刀把子未必不知他是卧底, 却将计就计, 让他有苦说不出,乖乖为山庄办事。
    她想来想去, 终无良策, 除非像对付霍休一样, 直接找上正主木道人。但木道人与霍休不同, 门下有无数门人弟子,山外有无数知交好友。她没有证据, 贸然出手, 倘若没能当场制服他, 那么从此以后, 她会成为所有武当弟子的敌人, 也会和所有正派高人为敌,恐怕没有第二次机会。
    若真要这么做,就得等一切尘埃落定, 将它当作在此地的最后一件大事来做。她把南王世子扶上皇位,一定能拿到百分之百的完成度,也无需在此之前解决幽灵山庄。
    另一方面,其实青衣楼、金九龄、幽灵山庄这些,均属于江湖路线内容。两种路线并不一定冲突,常常有重叠之处。她若成功制服老刀把子,抢走他的所有财产,也能在江湖路线方面取得不错成绩。
    她打定这主意后,便不强求把话向陆小凤挑明。反正木道人那么有名,真想找他,总能找得到。
    霍天青任珠光宝气阁总管,便要负责迎来送往的事,尤其侧重于接待武林人士。但她懒得与普通贺客周旋,又将这份重担交给江重威。南王府的贺客中,有不少庸俗官员,派出男性总管接客,似乎显的比派她更为郑重。
    单看叶孤城龟缩不出,和没发现宾客上门似的,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了。而陆小凤愈发无聊,宁可旁观她和叶孤城对弈,也不肯到前面看看有什么客人。可能要等宾客落座的差不多了,他们才会出去。
    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陆小凤在这方面,坚决不肯做个君子,呱啦呱啦指点不休,惹得苏夜大怒,把位置让给他,才发现他棋艺烂的可以。
    陆小凤一边被打的落花流水,一边摸着鼻子道:“木道人总这么说,说我若想赢他,得把他的棋子都捏碎了才行。”
    苏夜笑道:“哦?我倒以为,你若不把棋盘掀了,就赢不了人家。”
    陆小凤悻悻然不肯接话,口气一转道:“今日有什么重要客人吗?我听说小王爷礼节下士,非常喜欢交结江湖人,早知如此,我该带几个朋友一起来。我对他的感觉实在不错,本以为王府子弟,必定趾高气扬,看来是我见识太浅。”
    苏夜心想等他入侵紫禁城时,你就不会觉得他不错了,随口道:“如果你是指与花满楼花公子,司空摘星司空先生同等重要的客人,那么一个都没有。只是些平常人物,你去了寿宴,自然能看见他们。”
    叶孤城观棋不语,下棋也不发一言,与他们两人截然不同。但他听出苏夜口气,忽然将手中棋子一顿,皱眉道:“你不打算赴宴?”
    苏夜道:“不打算,凡事有小王爷与江总管照应,我去做什么?你知道,我和你一样,很不喜欢那种场合。但人人都知道白云城主来了,你不去不成,我却可以偷懒。”
    陆小凤笑道:“你一定很想和她换个位置。”
    叶孤城哼了一声,对此不做评价。但看他的反应,陆小凤一语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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