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十三限冷笑道:“我在几十年前,已经悟透这个道理。什么侠客,什么侠义道,都一样。太师意欲铲除苏梦枕,诸葛小花为啥不插手帮忙?因为他心里高兴着呢。苏梦枕桀骜不驯,白愁飞易于对付,所以他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抛到脑后,坐山观虎斗,等苏白斗个两败俱伤,金风细雨楼也就无力和他抗衡了!”
    他看似驳斥天衣居士,其实是跟苏夜说话。普通人通常认为,他尽说诸葛神侯的坏处,是因为忌惮苏夜,希望激起她对天衣居士等人的反感,从而不再理会这件事。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根本不害怕,他只是厌恨极了诸葛,才抓住一切可能的时机,向人灌输这位正道领袖的“真相”。
    别人之所以哑口无言,难以提出反对论点,也是因为缺乏论据。白愁飞架空苏梦枕,攫取风雨楼大权期间,大家各有各的是,从未有人一怒拔剑,为苏梦枕说几句公道话,不仅无法力挽狂澜,甚至没有试过挽一下。
    佛殿之中,尽是元十三限金刚神煞般的大笑声,震的几盏油灯摇曳不定。
    苏夜微微一笑,没事人似的,依然面向张炭,温声问道:“温柔呢?她还在京城吗?她的处境如何?”
    张炭本以为她要借着元十三限的话头,责怪王小石弃义兄于不顾,正在打叠腹稿,准备替他辩护一番,却听到了与温柔有关的问题。他先愣了愣,方道:“温姑娘?温姑娘她很好,白愁飞一向喜欢她,从来没有为难过她。他是她的好朋友,苏梦枕是她同门大师兄,唉,她夹在他们之间,也是难做人!”
    苏夜沉默一会儿,轻轻道:“原来如此,这确实难做的很……”
    她轻柔地说出这句话,用的仍是老人的苍老嗓音,却有种挥之不去的悠长韵味。她的目光越过张炭,投向殿门外浓黑深沉的夜色。月光非常明亮,可夜还是那么黑,只要几片乌云遮住明月,光就不见了。而她的心情,已经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张炭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至今不出手,一是射出伤心小箭后,最好有段调息回气的时间,二是他对她的好奇心愈来愈浓,想一探她的真面目。
    弹指之间,她无声叹息着,很快收回目光,又说了一句,“苏梦枕还在京城吧。”
    张炭道:“是啊,不然他能去哪里?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何况,他这种人怎么会逃?”
    苏夜点点头,笑道:“多谢你,你今日帮了我的忙,解决我的疑问,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张炭一咬牙,悍然道:“你是否在怪温姑娘,怪她不向着她师兄?但你想想,她有她的难处,白愁飞再怎么不对,也没有对付她,没嫌弃她是苏梦枕的师妹。”
    苏夜笑道:“我不怪她,我谁都不怪。对了,这地方叫什么名字,离京城有多远?”
    元十三限忽道:“你要走?你怕了?”
    苏夜终于转过身去,“不怕,所有不愿意在你身边的人,都是怕你吗?我倒觉得,这些人联手,足够对付得了你,你的武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
    元十三限嗤笑道:“随你怎么说,但你不能走。”
    第三百二十二章
    苏夜笑了。
    她不说话,因为她无话可说。
    见到元十三限之前, 她已领教过他的徒弟。鲁、燕、顾、赵四人, 当了蔡京的四大护卫。叶棋五和齐文六正在路上, 同样打算为蔡京效力。
    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天下第七大肆作恶, 杀死亲近神侯府的捕快。她至此方知,其中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奉师命行事。
    徒弟争先恐后投靠权臣,师父的风格可想而知。事实上, 她不关心元十三限的个人恩怨, 只要他还在助纣为虐, 她和他就不可能成为朋友。但是,她想置身事外时, 他竟主动挑衅她, 表现出不惧任何人的狂妄, 仍然令她意外。
    那老和尚忽然说:“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元十三限冷笑一声, “我何必知道?”
    苏夜笑道:“即使我立即认输,承认武功不如你, 不想和你打, 也不行吗?”
    元十三限傲然道:“难道你不明白, 这里的事由我说了算?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行也不行。”
    苏夜道:“空口无凭, 你得用武功说服我。”
    元十三限道:“这很容易。”
    他一说话,达摩像脸上光影游移不定,变出凶神恶煞的凶相。这不再是禅宗祖师的金身, 而是神魔投射至人间的倒影。只要他人还在里头,泥像就不仅仅是一个死物。
    天衣居士再次看了一眼织女,缓缓道:“你走吧,我来拦住他。”
    苏夜尚未回答,元十三限已抢先一步。他哈哈大笑道:“你瞧,他明知拦不住我,你也不会走,偏要故作好人。他随便说几句话,不用付出实际代价,你就得领他的人情。你若感激他,以为他真心对你,难免会上他的当。”
    他当面指责对手,对手却不再辩驳。
    那一箭没有射中织女,射碎的是师兄弟之间最后一点幻想。自那以后,天衣居士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不再欣然微笑,不再苦口婆心,不再抱着任何希望,最多长叹出声,连口舌都不肯浪费了。
    苏夜微笑道:“多谢你提醒,看来你和我的冲突不可避免。”
    元十三限笑道:“你总算想明白了。”
    苏夜道:“你为啥不愿任我离开,有什么特殊理由,还是一时兴起?”
    她直视透出邪意的达摩像,并不在意它的气质,口吻一直很客气。元十三限笑了笑,居然也客气地发问,“你急着去京城救苏梦枕?”
    苏夜笑道:“你用了‘救’字,可见情势相当严峻。不错,我是要去救他,你有意见吗?”
    达摩像忽地露出诡异笑容,说:“许笑一进京,说到底是为了帮诸葛小花。他离开白须园,即是违背了多年前许下的承诺,所以我过来拦他。他不肯乖乖回去,我只好杀了他。”
    苏夜道:“不怕告诉你,我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现在你自己说了,我居然完全不意外。”
    元十三限道:“许笑一能利用的人马很有限,常常故布疑阵,想把我引去其他地方,可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诡计。他武功不够高,做什么都没有用。”
    苏夜道:“如果一个人必须武功高强,才能让别人认为他有用,这个世界未免太可悲了。”
    元十三限恍若不闻,沉声道:“方小侯爷和米公公去了洛阳方向,阻拦温晚。我则负责甜山、咸湖、酸岭等许笑一可能出没的地方。不仅是许笑一及他那些人手,只要我还活着,任何人都不能进入京城。”
    他顿了一顿,又冷笑着解释道:“任何人里,自然也包括你。除非你拿出太师手书,否则我不可能允许你离开老林寺。”
    苏夜听的眉头一跳一跳,听完后,洒然笑道:“难怪蔡太师大喊天助我也,难怪你要拦我。方小侯都愿意帮助你们,我真是无话可说。”
    达摩像发出几声冷哼,“凡是和太师作对的人,都会想着援助许笑一。我在老林寺守株待兔,正好将你们一网打尽。你不来倒罢,既然来了……”
    苏夜道:“你说了这么多,我亦有一些猜想,说给你听听,你来告诉我对是不对。”
    “神侯府耳目一向灵通,你想杀天衣居士,顺带诱出他的帮手,那么神侯一定会离开京城,前来相救,”她一边说,一边笑,语气颇为轻松,“你那六个不中用的徒弟,好像能组成一个神奇的阵法,专门用来对付他。因此,我相信他们六人都在这座山上。”
    元十三限道:“这并不难猜。”
    天衣居士道:“六合乾坤,青龙白虎,无有头尾大阵。”
    苏夜道:“杀不了诸葛神侯,杀了四大名捕也是好的。你对自己信心十足,对徒弟也一样。这座山……”
    银须老和尚及时道:“这座山叫作甜山,在汴梁以南七百里。这座佛寺叫作老林寺,老衲是本寺的主持,老林和尚。”
    元十三限好像很喜欢拆别人的台,悠悠笑道:“你使出了霹雳堂的哀神指。从那时起,你不再是老林,而是雷家的雷阵雨。”
    苏夜微微一愣,声音骤然变的很轻很轻,“原来你就是雷阵雨,”
    老林和尚苦笑道:“是又如何?那是我出家前的姓名,我已抛开过往恩怨。”
    苏夜摇了摇头,继续对元十三限说道:“甜山看似是你拦截天衣居士的地方,实际是你和诸葛正我的决战之地。与此同时,神侯府人马悉数出京,京中正道势力大为衰减,恰好给太师提供了下手的机会。他想对付谁,可以抓住这个空隙迅速动手。”
    元十三限笑道:“就算诸葛小花没死在我手上,急匆匆返回京城时,也已经来不及了。”
    苏夜盯着达摩神像的双眼,如同盯着她多年不见的挚友,“张少侠说,金风细雨楼大权旁落,白愁飞趁苏梦枕病重,借太师府之力,控制了楼子里的大多数人马。可苏梦枕不死,风雨楼就不可能真正落到他手里,毕竟它始创于苏遮幕,又被苏梦枕发扬光大。”
    元十三限微带愉悦地道:“所以呢?”
    苏夜笑道:“所以,诸葛神侯一离京城,少了一个掣肘白愁飞的力量。我是他的话,会马上带人逼宫,杀了苏梦枕,对外说是病重不治身亡,彻底接管金风细雨楼。”
    她不等元十三限接话,轻松自若地说了下去,“元十三限,你我素未谋面,从你的言谈之中,我已看明白你的为人。你派六合青龙拦截诸葛神侯,亲自到老林寺埋伏,准备在诸葛赶到前杀了天衣居士。我想问的是,五个人如何才能布出需要六个人的阵法?六合青龙死了一个,是否还是四大名捕的对手?”
    她的话仿佛具有影响人心的魔力。霎时间,包括天衣居士在内,众人全部下意识望向了赵画四。
    沉默在佛殿中蔓延,到了最后,自无声中生出森森寒意,而赵画四就是那个散发出寒意的、超乎常人想象的厉鬼。然而,他是活人,不是厉鬼。他身体里的血液仍在流动,胸口也微微起伏。
    他明明活着,苏夜为何说他死了?元十三限不惜耗损真元,硬是救活了他,焉能容他再度死去?
    张炭身边的那个娇俏小姑娘,突然叫道:“他本来被我们杀了,但……”
    她不再说话,转眼望向达摩像,目光中颇有艳羡之意,显然在羡慕元十三限。张炭替她说完,“但元十三限一运功,他又活了过来。他的伤口不再流血,功力好像更胜过往。”
    苏夜笑道:“他只是没死透而已。你们再去杀一个人,我也给你们表演这种戏法。”
    众目睽睽下,赵画四不顾喉咙上的伤口,嘶声道:“我……”
    他周身血迹斑斑,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味。这股腥气里,夹杂着奇怪的恶臭。
    恶臭来自达摩金身。泥像当然不会发臭,发臭的是它空腔里的元十三限。他内力越是流转凝聚,达摩像表面的金光越明显,恶臭也越浓厚。
    金光是淡金色,臭味却浓的无法忽略,好像元十三限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腐臭了的尸体。
    赵画四开口,勉强说了一个字,视线投在遮挡着苏夜面容的黑布上。那只是普通的厚布,却给他以惊心动魄的感觉。一眼过后,他一下子变成了毒蛇面前的老鼠,心里唯一的想法是——快逃!
    可惜的是,他没有逃,甚至没能移动一步。
    他的恐惧感太强烈,连元十三限也不能抵消如此明显的影响,致使他无视师父的意志,一心想要逃离这座佛殿。就在他产生逃走的想法时,他看见了一样很诡异的东西。
    元十三限与达摩像合为一体,令它有了凡人一样的生命力,成为半人半魔半仙半神的存在。赵画四站在这等高人的阵营里,信心自然极为强烈。他做梦也想不到,元十三限在此,自己还会陷入致命危机。
    殿中灯光、殿外月光,瞬间销蚀殆尽。无尽的黑暗笼罩了他,使他与佛殿分离开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灵,攻克了他的意志。他头皮发麻,心脏咚咚直跳,视线亦模糊不清。
    他一生之中,从未乘船出海,这时却产生了人在深海的幻觉。不远处,一个深黑色的庞然大物冉冉升起,如同深海巨兽,弹指间逼近他身侧,向他露出狰狞至极的形象。
    第三百二十三章
    黑影越来越大,压得他喘不过气。
    就连深呼吸的时候, 他的胸膛也像碰上了无形屏障, 扩张到某个程度, 便无法继续吸入空气。不过一眨眼、一弹指、一叹息,他的意志已彻底毁灭, 身上种种重伤突然发作,无视元限为他输入的盖世神功,疼的疼、麻的麻, 无孔不入地拖延着他的脚步。
    刀风烈烈, 狂风般席卷而来, 瞬间卷满整座佛殿。他看到那个深黑阴影,和张炭他们看到漾着金光的达摩先师像, 感觉其实相差无几。等他惊觉事情不妙, 已经无力回天。
    他视线中的景象不断变化, 忽而是膨胀的深海怪兽, 忽而是端坐在文殊菩萨像里的天衣居士,忽而是满脸皱纹深如沟壑、仰头望向空中的织女, 最后才是超越平凡世界, 化身为达摩祖师的元十三限。
    他目光触及达摩金身, 觉得后脑挨了一巴掌, 头脑清楚了许多, 能够判断自己的处境。不知为什么,他醒是醒了,一身力气却没有回来。
    然后, 他忽然发现地上伫立着一具无头尸体。尸体颈部被人一刀截断,鲜血正从创口向上喷涌,犹如一个小小的喷泉。尸体的衣物非常熟悉,体型也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可不就是他,赵画四本人的身子吗?难怪他的视角如此古怪,竟像由上空俯视,原来他的头已经离开了身体,视觉尚未完全消失。
    赵画四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的意识才不甘心地模糊了。他耳边残留着一句话,他想努力听清说话的内容,却做不到。这个脑袋划过半空,在众多罗汉像头顶洒下几点鲜血,落回地面,骨碌碌地滚到佛殿的某个角落。
    与此同时,苏夜冷笑道:“头乃六阳之首,现在我削了他的头,你还能让他平地复生,如有神迹吗?”
    话音中暗藏先天罡气,蕴含风雷之声,震的几尊塑像簌簌落着泥片。话音未落,佛殿正中黑影拔地而起,如同一条黑龙。
    她凌空上跃,撞破了佛殿的殿顶,蹿到大殿上方。一线清明月华沿着刚被撞出的大洞,从容不迫地泻下。
    元十三限出手当然不慢,当世也无人敢说他出手慢。但是,阻拦一个人和击败一个人,难度完全不同。一向只有他做事,别人阻挡的份儿,哪像今天这样,对方一出手,一刀就杀了六合青龙中的老四,然后直跃而上,避开他凌厉无俦的一掌。
    达摩像双目当中,射出两道邪异金光。金光一起,整张面容的气质马上改变。泥像仿佛离开了原地,又好像没有。到了这时,赵画四的无头尸身才受到巨力冲击,向后翻倒,振起满地尘土。
    无论什么塑像,完工之后姿势都是固定的,再也不能改变。然而,元十三限藏进达摩像,这座佛像就活了,不但能够移动,还像一层有生命的护甲,成为他体外的第二层皮肤,与他无比细致地贴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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