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他蹬地的右脚剧痛难当,仿佛被烧热的铁棍穿透。他依稀看见一道影子,还在狐疑那是什么,脚便痛了起来。
    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射来,插进他脚面,穿透他整只脚掌,把他钉在地上。
    因为剧痛和惊慌,铁莲花舞动的力道大减,速度也慢了三分之一。他瞪着这只右脚,只觉难以置信,眼前忽地又有影子闪动。然后,他喉咙先凉后疼,继而是灼烧似的感觉。
    铁莲花露出破绽,所以,立马有支箭钉在他脖子上。
    那片松林仍平静祥和,松枝微微摇曳,树干挺立不动。如果它们种得密一些,多一些,便有松涛阵阵的效果了。梁何眼睁睁看着万里望栽倒,拳头已捏得发白,勉强维持着平静。在他眼里,这些松树似是取人性命的恶鬼,至少也是恶鬼的帮凶。他当权的话,会把它们全部伐倒。
    他突然想起,杀死蔡小头、苗八方的箭,来自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难道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对方避开众人耳目,绕了个大圈子,到对面袭击他们?
    这等轻功当真惊世骇俗。说那人是鬼,还比较容易取信于人。尤其他难辨男女,吐字若有若无,更有种幽灵魅影的感觉。
    梁何不像任氏兄弟,无法把责任推给白愁飞。那样做,就算他侥幸生还,白愁飞也不会放过他。他紧张地盯着那些起伏的枝叶,想从中看到对手移动的痕迹,但毫无疑问失败了。
    一声绵长幽柔的叹息,弥漫在山林之中,并无凶神恶煞的意味,只有幽深的遗憾。
    自她射出第一支箭,没过多久,五大高手只剩梁何一人。他嘴角微微抽动,眼睛眯起,突然大声说:“阁下若是好汉,就出来和我正面决战!”
    他希望看看敌人的真面目,敌人却无义务满足他的要求。他那十八名手下不约而同,悄然往稍远的地方散开。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梁统领有何本钱,竟能和对方正面决战。
    他喊出这句话后,出乎意料,勇气以极慢的速度回归,使他周身又暖了起来。他固执地把对手定位为人,而不是鬼,可怕程度便大为降低。
    不过,对方不是鬼,他就可以充当她的对手了吗?
    十八人在等,梁何在等,天泉山似也在等。风渐渐小了,云仍在移动,附近寂静无声。太阳自云后偷偷冒头,似乎在审视这座山上发生的事。
    梁何等人所在之处,离金风细雨楼总舵不远,救兵来得很快。梁何的副手,“一零八公案”的副统领孙鱼,带上二十来精锐部属,紧赶慢赶,飞速赶到发出响箭的地方。
    他见到梁何、蔡小头、苗八方、陈皮、万里望的尸身。他们倒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仿佛被人一窝端了。五具尸体上,均插有尾粘白羽的长箭,深深没入体内。
    他比梁何年轻,长相却差一些,眉粗、眼小,看上去不大起眼。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深得苏梦枕信任,委以重任,命他潜入白愁飞的阵营见机行事。
    梁何腰间剑已拔出,奈何未刺中敌人。他面露不忿,双眼大张,似有万种不服气,头上插着两支箭。
    孙鱼一瞥之下,脸色亦变了再变,极不自然。他对苏夜的所作所为,仅有所耳闻,并不知内情,所以心中震撼不输旁人。他看了看尸体,抿了下嘴,环视一圈,尽可能轻松地问:“凶手是谁?”
    没有人知道凶手的身份。那时,他们恨不得烧香许愿,祈祷下一支箭别指向自己,哪有心思判断那人的来历?有个人见同伴你看我,我看你,遂小心翼翼站出一步,提醒孙鱼,“孙统领,那支箭的箭尾,绑着一张纸……”
    正统领不在,副统领很容易失去“副”字。如今梁何身亡,下一任统领极可能是孙鱼。他们称他统领,也是应有之义。
    孙鱼目光移向梁何尸体,哦了一声,缓缓蹲身,轻手轻脚拔出了那支箭。果不其然,白羽毛处系有白丝线,捆着一张透出墨迹的纸条。纸条之上,字迹纤细笔挺,清雅贵气,笔笔铁画银钩,深得隽永之味。
    “你们背叛苏梦枕,投靠白愁飞,应有此报。从今以后,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捧着这张纸条,如同捧着千斤重的秤砣。事实上,它的分量绝不止千斤这么简单。他从这寥寥几行字中,读出了书写者不顾一切的决心。
    这甚至不算给他们的警告,而是一份通知。纸条的主人已决定了怎么做,好心提醒他们,别再替白愁飞卖命。
    孙鱼无魅力可言的脸上,双眉由横转竖,嘴唇稍微张开,颊边露出怒纹。他在发怒,因纸上传递出的狂妄信息而恼怒。
    这时,另一个人犹豫着说:“统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此人一出声,马上得到七八个人附和。他们刚刚慑于利箭之威,不敢随便逃离,害怕背后中箭。幸好,那人似乎失去了兴趣。梁何死后,再无下一个牺牲者。
    但谁都说不好以后会怎样。神秘人是否当他们是诱饵,吸引更多的人前来相助?譬如孙鱼,他就是个再好不过的靶子。一百零八名精英缺少正副二统领,实力很可能大打折扣。
    孙鱼怒道:“没出息!”
    他转动脑袋,巡视周边环境,又问道:“箭是从哪儿来的?”
    十八个人分别指向四个方向,并且满脸茫然,似乎不敢肯定。孙鱼心知他们无用,猛地提气,沉声喝道:“无胆鼠辈,快给我滚出来!”
    其实他和身边人一样,均觉得对方走了,之所以喝这么一声,是想强化他在他们心里的威信。可是,他提起的气尚未落回丹田,心头陡然一悸。
    他愣愣盯视那片苍翠的松林,不知不觉中,手按到了胸口处。林中好像有个东西,狠狠看着他,瞪着他,用眼神一块一块剜他的肉,使他动弹不得,直挺挺接受审视。
    那道视线消失时,他蓦地长出一口气,感觉全身上下,已经被对方观察详细,剖析清楚,再无秘密可言。
    那个东西,正是射出白羽箭的人。他没动手,便知他们不是对手。但他想不出这一眼的意义,是威吓?是审视?是告诉他,他也要死?
    他决定赶紧回去,把这桩惨剧报告给白愁飞。
    第三百三十八章
    苏夜右手执细长的羊毫笔,左手托着下巴, 静静凝视面前的书桌。
    桌上放着纸, 纸上写着字。这张滑如春冰的宣纸上, 布满淋漓墨迹。每处墨迹都是人的姓名,大多声名昭著, 为当今江湖的知名人物。
    她小心翼翼提起笔,非常仔细地用笔尖接触纸张,对准其中一个名字, 轻轻一划, 画出一条细长锋利的墨线, 代表名字的主人已经死去。
    这个名字是“梁何”。
    她用当今天子的“瘦金书”,送去彰显威胁之意的纸条, 书写死亡名单时, 则使用蔡京的笔迹。写完后, 她吹干墨痕, 端详一下,觉得满意了, 便把笔挂回笔架。
    然后, 她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 继续盯着这些名字, 思索近日来的心事。
    她杀了梁何, 放过孙鱼,任凭他匆忙折返金风细雨楼,带回惊天动地的坏消息。梁何等人死时, 旁边站着多达十八个目击者。消息想瞒也瞒不住,定会在楼中飞快传开。
    按常理来说,他们应该极为紧张,担心下一个轮到自己。她想杀谁的话,这个人是逃不过的。如果他们把武功练到元十三限那样,自然不必怕她,但世上强如元十三限者,又有多少?
    因此,他们只能成群结队,共同行动,以人数弥补武功之不足。她大可先让他们同进同退一段时间,期间转移目标,打其他人的主意,等他们日后放松戒心,再奇兵突出,杀个措手不及。
    要么楼中人豁出去,从此以后,全做缩头乌龟,永远不离开山上总舵,防止她伺机刺杀。真能做到这一点,她说不定会可怜他们,从而手下留情。
    她纤长的手指凌空移动,缓慢挪到龙八太爷的名字,在上空盘旋,过一会儿,再移向天下第七。
    她希望杀了他们两个,哪怕只杀一个也行。两人一样的残暴,一样的可憎,竟分不出谁更讨厌一些。不过,天下第七低调做人,明哲保身,总是很注意个人安全问题。与其相比,龙八更粗疏,更狂妄,而且拥有地址固定的宏伟庄园,相当容易找到。
    随后,她轻巧地敲了敲“龙八”二字,顺手折起这张纸,塞进袖子里。
    她在等戚少商,她听见他的足音,她不想让他发现这些名字。纸刚藏好,门外传来三下敲击声。门旋即开了,戚少商一身白衣,快步走进这间屋子。
    他明明闻到笔墨香味,却没看到她写的字,不由有点儿奇怪。但他来找苏夜,并非为了和她写诗作词,只愣了一愣,便说:“龙八来了神侯府。他代表太师一方,向诸葛先生施压,要求他交出苏楼主。”
    他预备苏夜怒火勃发,掠出门外。出乎他意料,她眼皮都不抬,一派悠闲自如。他说话时,她抬起了头,面具后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把他看的差点不自在起来。
    白昼时分,她身上的虚无缥缈之意,似比午夜时还浓。她等他说完,平静地说:“我知道。”
    戚少商前来告知她,自是一片好意,怎奈这番好意没起到太大作用。她冲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他下马、进门、要求诸葛小花出去见他,我都知道。不瞒你说,我正在听他和无情说话。”
    隔着数重房屋,她竟在窃听主人与来客的对话。戚少商不仅没想到,而且想不到。他吃了一惊,迟疑道:“那你……”
    无情要他来找苏夜,把龙八之事不加隐瞒地告诉她,在她意欲冲上前堂时,拦住她的冲动之举。然而,苏夜态度十分平和,并未冲过去杀了龙八,只是坐在书桌后面,安安静静听着。
    于是,他自己反而变的很可笑,像只失去食物的蚂蚁,就差原地打转了。
    苏夜见他面露尴尬,失笑道:“要不要转述给你听?”
    戚少商讶异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行,他们说一句,你复述一句。我倒想弄清楚龙八的斤两,瞧他逼不逼得出诸葛先生。”
    苏夜双手交握,放在书桌上,黑色衣袖覆盖了她的双手,使她全身隐入无法忽略的黑暗。她眼睛看着戚少商,手指不断划着小圈子,侧耳细听远方的说话声。
    龙八讲话高声大气,距离远了,变成嚅嚅细语般的细微声响。但在苏夜听来,响亮程度与平时毫无区别。戚少商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龙八于同时厉声道:“苏梦枕的人在光天化日下,杀死多名平民百姓。我得找他问问,是他哪个手下这么大胆,不把你们四大名捕放在眼里!”
    无情只回答了四个字,“证据何在?”
    苏夜忍不住笑道:“他们在纠缠我犯的事呢。”
    她杀梁何,得罪了白愁飞,杀苗八方,得罪了蔡京和方应看。他们已确定苏梦枕未死,身边还出现一个强援,所以赶紧拟定对策,以免局势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龙八此行,便是对策之一。
    他到神侯府逼问诸葛先生,是明。另外一批人手攻击与苏梦枕交好的势力,迫使他出面相救,是暗。可惜,诸葛先生根本不愿见他,派出得意大弟子,当面打官腔,比拼水磨功夫。
    对方猜测苏夜救走苏梦枕,一直藏在神侯府。龙八遂借题发挥,指责府中窝藏朝廷钦犯。
    无情起初还算客气,后来发觉他横眉立目,语出不逊,也跟着没了好气。他面沉如水,语气冰寒如数九寒天,冷冽似冬天的湖水,一句递一句,将话说的滴水不漏,气的龙八声音愈发大了。
    他说,苏楼主手中持有免死金牌,非谋逆大罪皆不能入刑,若无谋反证据,不如承认自己信口胡说,赶紧夹着尾巴离开。
    龙八太爷哪有什么证据,只得以入府搜查作威胁,号称一进后园,立刻能够找到他要的人。无情却回答,你官职不够,地位不高,想搜世叔府邸,你不成,你去叫蔡元长亲自过来动手。
    双方足足扯了两刻钟,龙八软硬兼施,客气请求有之,拉蔡京作大旗亦有之,均说不动铁石心肠的无情,壶里的茶都喝干了,仍未得到想要的结果。他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放了几句狠话,勃然大怒地拂袖而去。
    事实上,无情冷言冷语,将其拒之门外,是实质意义的救了他。他一旦进入后园屋舍,察觉苏梦枕行踪,那他八成无法从这里活着出去。
    苏夜按照戚少商的提议,边听边说,边说边笑。她模仿龙八太爷的低沉洪亮,无情的冷淡清冽,均惟妙惟肖,仿佛他们本人就在眼前。
    然而,她笑着笑着,细想话中之意,渐渐笑不出来,忽地叹道:“我果然没给错面子。”
    戚少商奇道:“什么?”
    苏夜冷冷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出于某种理由,非杀龙八不可。但是,成大捕头为庇护我们,不惜当面顶撞他,让我觉得过往付出,并非没有意义。他对我不错,我便回以同等态度。因此,我就算杀人,也不会在他们府上。”
    戚少商颔首,微微笑道:“他的确可堪信任,而且他性格执拗的很,如果有看不惯的事,诸葛先生也改不了他的想法。”
    苏夜笑容一闪即逝,“龙八无足轻重,他那点武功奈何不得我。我担心的,乃是他背后的主谋。你以为我说尽早搬出去是气话吗?我深觉世事瞬息万变,夜长梦多。白愁飞有蔡京支持,方有今日地位。我必须让蔡京明白,与我作对,会付出他舍不得的代价。”
    第三百三十九章
    在苏夜眼里,龙八太爷不仅无足轻重, 而且注定要死。她的神态、动作、语气, 无不印证着这一点。
    戚少商傲, 却不狂妄,从未惧怕过对手, 亦未轻视他们。若是他对付龙八,肯定先细心准备,再周密布置, 最终雷霆一击, 飘然远去, 犯不着在动手前夸夸其谈。换个人来,很容易被他划入自高自大的阵营。
    但是, 如今他亲身面对她, 无论她说出如何胡吹大气的话, 均觉理所当然, 毫无荒谬之处。她认为龙八“非杀不可”,龙八的下场便已注定。
    他和她萍水相逢, 对她一无所知, 却不由自主, 生出荒唐的信心。他固执地认为, 她将会摆平一切困难, 包括杀人中途的和杀人之后的。很少有人是她对手,所以她得手的可能性,远比一败涂地为大。
    倘若太师府暴跳如雷, 雷厉风行展开报复,她同样会以牙还牙,给他们造成惨重损失。
    有一瞬间,他真想拍手叫好,将后果二字抛到九霄云外,鼓励她放手去做,有事尽管找他。但事到临头,他只正色问道:“天下第七呢?天下第七背后的元十三限呢?你也必须杀了他们?”
    苏夜竟嗤地一笑,款款站起身来,笑道:“你猜。”
    戚少商微露笑容,终于坦诚说道:“我自少年时起,就与苏楼主惺惺相惜,纵然远隔千里,也像多年知交。如今他落难,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应该帮你什么?”
    “你?你别离开神侯府,保证他平安无事,就是帮我了,”苏夜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你不必心急,以后的麻烦多着呢。不然这么着,大捕头似乎不常说谎,你去助他一臂之力。”
    戚少商奇道:“哦?”
    “苏梦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知道他的下落,去问白愁飞。那个黑衣老人跃进地道入口,炸的粉身碎骨,想知道他的身份,去问白愁飞。这通通是白愁飞惹出的祸事,神侯府凭啥管?让他们把一身无处发泄的力气,用在责令风雨楼调查真相上,不就得了?”
    她慢慢说着,慢慢往外走,说完时,人已在大门外面。戚少商并未陪她一起出来,因为他知道,她打算去见苏梦枕。
    梁何一死,金风细雨楼人心惶惶。他以身殉职,两位刀王与他共赴黄泉,使楼中人体会凶手无视权势的决心。她甚至不怕方应看,又怎会忌惮白愁飞?
    他们不得不问——下一个轮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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