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航行似没有尽头,能够停靠的补给点永远是未知数,船上的水粮按着人头分,新鲜蔬菜在出港五天之后就很难看见,只以豆芽或腌菜充数,饮用水放久了会生霉,即使煮开也带着股怪味。
    船上存的水粮每日有专人作记录,消耗多少,剩余多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存量,即便如此还是让人担心,因为他们已经近二十日没有靠过港了。
    十天前他们本有机会停靠木束国的港口,可惜木束正逢政/变,海港严禁所有外来船只停靠,他们只得被迫继续航行。
    不能靠港便没有补给,船上食物和水用一点少一点,船员的伙食也一天比一天差。
    “小景姐。”饭堂里的水手领了午饭正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见到门口进来的人纷纷起身招呼。
    霍锦骁换了身藏蓝的束腰长袍,长发高挽,是利落的男人装扮,方便行动。
    见到众人向她打招呼,她笑着回应。如今她在船队中的地位已不同往昔,除了因她总跟在祁望身边外,也因这四个月的航行中她越发稳重的表现,便是柳暮言和徐锋也交口皆赞。
    到窗口前领了饭,大厨见到是她,给的量特别足,她道了声谢,便坐到水手间与众人一道吃起。
    才吃两口,身后忽然有人开口唤她。
    她转头一看,笑道:“二公子。”
    来人正是梁俊毅,这趟出航,他本与曲梦枝在梁家的船上,只是一个月前船队突遇风暴,梁家的船险些被海吞噬,损毁过重,祁望不放心,就将二人请到平南号上。
    三爷特地嘱咐过的,不容有失。
    “你就吃这些?”梁俊毅看着她盘中之物,又对比了下自己拿到的饮食,眉头蹙起。
    两块发硬的饼,一碗芽菜豆腐汤,这是普通水手的午饭,霍锦骁随大伙。
    梁俊毅的伙食虽未见多好,却是现蒸的肉馅包子,一碟炒豆芽、一碟腌菜、一碟卤肉与一碗豆腐汤,以眼前这状况来看已属极好。
    “裹腹而已,无所谓。”霍锦骁不以为然,因身份关系她本可享受与祁望同样的待遇,只是她自己想着从前连个末等水手都没排上,便跟着其他水手一起吃,不过也只有午间一餐,早晚她要听祁望吩咐行事,就随祁望用饭。
    梁俊毅并未多说什么,只默默将食物领出。
    ————
    霍锦骁匆匆用过饭踏出饭堂,才行至甲板上,就听争执声从旁传来。
    “夫人,以后我的伙食就随大伙吧,不必开小灶。”梁俊毅低声说话,语气微沉。
    平时他的饭食皆有人送到房中,今日他一时兴起去了趟厨房,才知道船上存的水粮不多,连霍锦骁都与普通水手吃同样的东西,他一个堂堂男子为何如此?
    “二公子,水手的饭食粗糙,你自小娇养,乍然如此身体承受不住。老爷将你托付给妾身,妾身便要替老爷照顾好你。”曲梦枝只得劝他,“况且船上水粮祁爷心里有数,不会有问题的。”
    “夫人不必多劝,父亲命我随祁爷远航,除要增我见识,也要磨我心志,若我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岂非辜负父亲一番苦心。从现在起,我的饭食就随众人吧。”
    梁俊毅心意已决,抛下话转身便离,恰与走来霍锦骁迎面撞上,他白净的面皮一红,略点点头就走了。霍锦骁便见曲梦枝满脸尴尬地摇着头,她便笑了笑,上前劝慰曲梦枝:“夫人,二公子有此心志是好事,比那些纨绔子弟不知强出多少,便是吃点苦头也不妨事,夫人倒不必太过担忧。”
    曲梦枝闻言便道:“我何偿不知,只是老爷将这孩子托付于我,我难免操心。”
    “二公子人中龙凤,不会有事的,夫人宽心。”霍锦骁上前倚到了船舷上,海水清透,偶有游鱼探头,她手里握着小半块没吃完的饼子,便捏了一点渣扔进海中,引得游鱼追逐。
    “我瞧二公子与贵府大公子,这心性作派全不像是兄弟。”玩了一会,霍锦骁见曲梦枝站她身边看得津津有味,她又想起一事来,便聊道。
    “你说梁俊伦?那就是个祸害!老爷膝下有子四人,只有梁俊伦是嫡出,又是长子,被梁太太养大,从小在富贵堆里泡着,占着嫡出身份,家里护着,要什么有什么,养出无法无天的脾性,是三港城人见人怕的霸王。”曲梦枝缓缓说起梁家事来,“俊毅是庶出,后宅那些阴私你怕是没经过,他母亲怀他之时太太便动杀心下药,他母亲早产加难产,拼死才生下他来。”
    霍锦骁听得心里一紧,连鱼也顾不上看。
    “没了生母照拂,主母又心狠手辣,那几年他过得艰难。我十六岁被送给老爷,初时也在梁府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他才八岁,我看他可怜便帮过两次,就被太太恨上心。后来老爷见宅里斗得越发不像样,索性将我送出府,在外置宅住着,又将俊毅送到我膝下,养了四年才送回去。说来我与他也算有些母子情份。”曲梦枝便从她手里拈过些饼,也往海里丢去,可惜鱼已经跑光了。
    “曲夫人与二公子都不容易。”霍锦骁叹道。
    “梁家这些儿子里,老爷最喜欢的就是俊毅,常说这孩子聪明,最像他,将来必要承他衣钵。可惜,他不是嫡出,家里的产业必要交到大公子手中,老爷恐怕也只是说说而已。”曲梦枝继续说着,“你说我不容易,其实也没不容易,这几年我在外头住着,锦衣玉食,也没人管束,算自在的。”
    “如此看来,梁老爷对夫人是好的。”说起往事,霍锦骁没从她眉间瞧出什么怨气来。
    曲梦枝平平淡淡,像在闲话家常。
    “老爷不止对我好,还对我有恩。祁爷同你说过我的事吧……”
    霍锦骁点点头,她便又道:“刚到全州城时,我不止一次想回东海报仇,可惜找不到船。后来有一次终于找到船离港,以为总算能回东海,不想那船竟是贼船,要将人送到番夷卖掉。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岂料老爷赶来将那船贼人制住,将我救回。他没责怪过我一句,又怕我胡思乱想便将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我应对理事,带我认识三港名流,说是给我点事做,便不会乱想,后来更放手让我替他打理商务,一过就是近十年。”
    “看来夫人得遇梁老爷,倒是不幸中的一件幸事。”霍锦骁不无感慨。
    “是啊。老爷与我相差十四岁,那时我在他眼里,恐怕只是个满怀怨恨的小女孩,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待我有情,我还之以义,留在他身边我从来没后悔,以前不后悔,以后也不会改变。”曲梦枝淡道。
    “夫人有情有义,景骁佩服。”霍锦骁冲她拱手。
    曲梦枝笑着按下她的手,只道:“我们女人家聊心事,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复又道:“这趟出来,也不知几时才能见到老爷。”
    “夫人担心梁老爷?”霍锦骁问她。
    “他年岁渐大,身边没几个可心人照料,且此番送我与二公子出来,哪里是因为要磨练二公子,是因为朝廷开始彻查官员商贾及海匪间的勾结,他怕祸及我们,未雨绸缪罢了。”曲梦枝眉间浮起忧色,“我不敢告诉二公子,怕他年经顶不住事,如今回去还不知是何景况。”
    “吉人自有天象,夫人不必太过担忧。”霍锦骁也不知要说什么,便轻声安慰她。
    朝廷有心治理海患,对付海匪,未来两年,只怕东海及三港局势会更加动荡。
    ————
    船又在海上航行了一日,月沉日升,又是一天。
    霍锦骁在海里泅水回来,换过衣裳便被祁望叫去吃早饭。他的早饭与晚饭,都是霍锦骁陪着吃的。
    久未靠港补给整修,祁望心情也不太好,霍锦骁进来时桌上的早饭都没怎么动,他人站在桌边看航线图,眉头紧拢。
    “祁爷,先吃饭吧。”她催了他一声。
    祁望这才走到锦榻上歪下,随手执起茶壶往嘴里灌茶。
    霍锦骁把他手里的茶壶抽走,塞入只小盅。祁望闻到味道就蹙了眉,嫌弃地望她。
    “老规矩!”她把自己面前的小盅举起。
    两只瓷盅都只有半盅牛乳。这牛乳每天现挤,是专门给他进补的,只是他讨厌牛乳味道,常常不喝。霍锦骁本也厌恶,不过见船上食物渐少,没什么好东西,怕他身体不好,便想法子劝他。
    祁望则将满盅的牛乳分成两盅,要她陪着才饮。
    霍锦骁少不得随了他。
    “咕嘟”两口喝完,霍锦骁伸舌舔舔唇,盯着祁望不放。
    “昨天和梦枝聊了什么?”祁望捧着小盅顾左右而言他。
    “聊梁家,梁老爷。”霍锦骁道。
    “梁同康对她不错。”祁望点点头。
    “我也觉得不错,但是……你把牛乳喝了再同我说话!”霍锦骁不中他的计。
    祁望一仰头,将牛乳饮完,把空盅递给她,她这才满意地坐回去。
    两人正要再聊,小满却忽急匆匆进来,喜道:“祁爷,看到岸了。”
    祁望与霍锦骁同时从锦榻上跳下。
    ☆、女王
    视线尽头终于出现绵长海岸线, 零星房子散落山间, 而随着距离的改变,房子变得越来越密集, 城镇出现与港口渐渐出现,海面上的船也多起来。
    站在平南号的甲板上望去,远处的港口和城镇都不大, 只是还不等他们靠近, 海面上就有数艘船只逼近他们。
    “砰——”接连三声铳响。
    对方船头出现数名男人,鸣铳示警,平南号已经被逼停。
    梁俊毅与曲梦枝都从舱中出来, 见到眼前状况均是一惊。
    “祁爷,出了何事?”梁俊毅不禁问道。
    祁望紧盯着海面,并未回答,霍锦骁便转了头:“二公子, 曲夫人,我们到乌图了,不过港口的护卫禁止我们靠港。”
    乌图是个小国家, 也是他们这趟西行航线接近终点的地方,再往西便是高贞, 而往南则会拐入桑达海峡,途经索加门。索加门是这片海域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区, 战火纷乱,索加门海盗不仅肆意掠夺来往商队,也常洗劫这一带的沿海村镇, 局势比起东海更加严竣。祁望都定的航线,便是避开索加门,往西进入高贞再返航。
    “那可如何是好?船队需要补给整修了。”梁俊毅看着四周渐渐围来的船只,神情紧张。
    “二公子,莫急。”曲梦枝安慰他道。
    祁望转头吩咐道:“老朱,徐锋,传令全船降帆下锚,通知后面派一艘双桅船过来。小景,让直库房取一盘金过来。”
    霍锦骁点头,也不多问,转身去寻柳暮言,朱事头与徐锋很快便依令行事,通知后面的船队停船,又命人驶了艘小船过来,曲梦枝与梁俊毅便站在甲板上守着。没多久,霍锦骁便与柳暮言回来,柳暮言手里捧着盖了红绸的托盘送到祁望身边,祁望随意打开看了眼,仍旧盖上。
    “柳叔和我过去,其余人留在船上。”祁望一边示意水手接舷上双桅船,一边开口道。
    “祁爷,你亲自过去交涉?”霍锦骁脱口道。
    他们的船队船只数量庞大,极易引起对方戒备与恐慌,而要想进入对方港口,又势必要得到对方许可,故必要有所交涉,只是前头经过的几个国家海禁不严,交涉起来比较轻松,不需祁望亲自出马,这回因他们已在海上连续航行二十余日,必须要造港补给,祁望慎而重之,故要亲往交涉。
    “祁爷不可,你独自过去太危险,万一出了差子,船队如何是好?不如我代你过去。”梁俊毅道。
    “二公子!”曲梦枝忙拉住他。
    “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有事。”祁望笑笑宽慰众人。
    曲梦枝斟酌片刻道:“祁爷,我随你同去吧。从前在全州城,老爷带我见过乌图人,我曾学过些乌图话,兴许能帮得上你。”
    祁望看了看她,很快决定:“好,你随我同去。”
    乌图离大安太远,商船队很少能到此,故三港内会乌图语的并不多,若是曲梦枝会乌图语,倒能省却不少麻烦。
    他随后又朝众人道:“我过去后船上一应事宜皆由小景代掌。都听明白了?”
    “是。”留船众人同时应声。
    “小景,替我守着船。”他踏上舷梯,转头对着霍锦骁开口。
    “你放心,有我在。”霍锦骁站在甲板上冲他眨了下眼睛,又朝祁曲柳三人正色道,“你们多加小心,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祁望与她对望一眼,转身踏过舷梯,上了双桅船。
    ————
    祁望离开之后,便由霍锦骁站在船舷前举着观远镜观察。
    航行越久,离大安越远,每个地方的差异就越加明显,她见过无数轮廓肤色眼眸及打扮都有别于大安的人,乌图也是其中之一。
    观远镜里的乌图士兵大多粟色卷发,身量高壮,一身衣着更是与大安人大厢径庭,米黄衬衣,外罩及膝皮甲,腰间佩着火铳与剑,站在最前方的人身外更披着朱红外套,身前有绶带挎过,想来就是指挥将领。
    祁望站在双桅船上已缓缓接近他们,对方士兵却忽将火铳举起,铳口整齐一至瞄准了祁望。霍锦骁心头一惊,后面站的人已有人惊呼出声。
    “他们要干什么?”梁俊毅握紧了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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