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现在李崇庸动不了他, 就是以后……他也有先皇的诏书保他一命。这朝里朝外, 还是他说了算。
    等到人群散了,孟阶才过来跟前。谢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上了撵轿。刘祯则道,“也不知道咱这个皇上怎么想的, 竟让你掌翰林院事。那底下一群老头,哪个不是犟驴脾气,你可就受着吧。”
    他顿了一顿,又说,“估摸着过了年就要开恩科,可有你忙的。还是凑着这几日多歇息一会。”
    孟阶却笑了笑道,“只怕歇不过来,我虽是从那里考进来的,却不晓得里面的绳墨,恐怕得去翰林院跑几趟。”
    “倒也是。”刘祯弓着身子上了撵轿,又掀开纱窗和孟阶说,“谢大人倒是主持过几次科考,你趁他闲着的时候多取取经。”
    国丧未过,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除夕当晚,宛平城里连一声鞭炮响都没有,家家门前都挂着白绉纱的灯笼。孟府也不例外。
    用过晚膳,孟阶就去了书房。雪宝睡了一天,到了晚上却活泼起来,宋琬原本想睡的,此刻也来了精神。她抱着雪宝去了书房,塞他到孟阶怀里,“今儿除夕,你就放天假,陪我们娘儿俩一起守岁。”
    孟阶一手接过雪宝,就见他刚刚还吐着舌头的小嘴巴往下撇了起来。宋琬就见孟阶的脸慢慢黑了下去,笑道,“你儿子也忒不给你面子了。”
    两人简直就是有仇。若不是她自己亲生的,都怀疑他们两个根本不是亲父子。
    趁着雪宝还没有哭,孟阶僵硬的晃了两下胳膊。雪宝这一次很给他面子,只蹬了两下小脚表示不满。
    宋琬看着这一对奇怪的父子,掩着唇笑了一回,目光落在书案上。压在镇尺下的宣纸上写了三个小字——天水集,她蹙了蹙眉,看向正使出浑身解数哄儿子的孟阶,“这是什么?”
    孟阶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道,“还不清楚,我如今正查呢。”
    宋琬又问,“可有眉目?”
    见孟阶摇头,宋琬便朝守在门口的喜儿使了个眼色。喜儿关门出去,宋琬才将写了‘天水集’三字的宣纸扔进火盆里道,“你怎么不问问我?”
    孟阶便挑眉,“你知道?”
    毕竟是秘事,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可能是不清楚的,宋琬当时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前朝里的事情,她有些还是知晓的。
    宋琬点了点头,贴在孟阶耳旁悄声说了一番,就见他脸色沉了下来。当时他见思宗把卫圳支了出去,就猜测这个《天水集》可能和谢光有关,但他查了几日,却也没个眉目。
    没想到,竟真的和他们有关。
    宋琬当初知道这本《天水集》,应该说要感谢李崇庸。她被废那一日,冲进乾清宫里质问,李崇庸大怒,便将手里的账簿扔在了她身上。
    得亏她在四宜书屋里读过几年书,认得上面的字,知道将谢贼一党一窝端的就是这本《天水集》。
    上面清楚的写了赃物,还有工程里面所涉及的人员。据说这是谢严的一大爱好,却也将他和他父亲送进了坟墓。
    宋琬看孟阶一脸严肃,便将雪宝接过来抱在怀里,“你有事要做,我和雪宝就不打扰你了。”她说着就要走。
    孟阶却一把拉住她道,“不急,咱们一起去守岁。”
    推翻谢贼是迟早的事,而他现在最重要的是陪伴他的妻儿。
    ——
    直到了三月底,才算除了服。
    春风送暖,万峰山后面的寒潭都解了冻。喜儿将春衣找了出来,捧着年前做好的棉袄塞进柜子里,一面叹气道,“费了我好大的功夫,也没能穿上它。”
    宋琬正在修剪花枝,闻言看了她一眼,笑道,“前儿铺子里送来了几匹花布,你去挑两匹来做衣服,再拿一匹给双雨,就挑你们喜欢的花色。”
    如今两人都长大了,她可要给她们找个好夫婿。
    雪宝百日的时候,因着在守服期间,并没有大办。卫敏和尤氏那一日倒是过来了,说唐老夫人很是欢喜,过些日子让她带着雪宝去一趟。
    正好下月初二是唐老夫人的寿辰,宋琬便准备后日就去大兴。孟阶听了倒没有异议,安排了董蠡一路护送。
    雪宝如今都快五个月了,极是乖巧,宋琬将他放到摇篮里,不哭也不闹,就看着吊在上面的小铃铛‘咿咿呀呀’的叫。宋琬唤他一声,他就扭头看向宋琬,还拍着手笑,很是好玩。
    英国公府早得了信,听说宋琬带着雪宝到了,尤氏便带了一群婆子丫鬟去垂花门前相迎。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小雨。宋琬从撵轿上下来,一顶青花油纸伞就打在了她头顶。
    雪宝趴在宋琬肩上,伸着手就去够伞柄。奈何胳膊短一截,他就看向宋琬,指着伞咿呀的叫。
    尤氏逗了他一回,便拉着宋琬的手道,“咱们进屋说。”
    唐老夫人和卫敏都在正院里,尤氏便引着宋琬去了那里请安。雪宝倒不认生,由着林嬷嬷抱给唐老夫人看。
    “是个讨喜的孩子。”唐老夫人笑着拿了一个厚厚的封红塞到雪宝手里,又抬头问宋琬,“可起名字了?”
    “乳名叫雪宝,大名是孟阶起的,叫孟柯。”宋琬正点头说话,就听‘嘭’一声,雪宝手里的封红掉在了地上。徐嬷嬷连忙捡起来递给喜儿,“帮你家小主子收着。”雪宝看了看喜儿,又看向宋琬,拍着手直笑,口水都流了下来。
    宋琬笑嗔了他一眼,又和秋芸道,“快将雪宝抱来,别弄到老太君身上。”
    “不碍的。”唐老夫人闻言摆了摆手,接过一旁丫鬟递过来的绸帕将雪宝嘴边的口水轻轻擦去。她看着雪宝,觉着极合眼缘,这小子也太像他父亲小时候了。
    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唐老夫人越看越喜,好大会子才让秋芸接了过去。雪宝一路都没有睡觉,秋芸喂他吃了奶后,就睡的香甜。
    ‘蓼水轩’早就打扫了出来,宋琬在唐老夫人这里用过午膳,就回了房歇息。雨滴打在窗前的芭蕉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门外是一泊湖水,又有竹桥,下起雨来,别有一番诗意。
    宋琬在罗汉床上小憩了一会,就起来坐在窗前喝茶。她往外瞧了一眼,看到不远处有个穿素青色褙子的妇人打着伞往这里走了过来。宋琬连忙下榻,到了门口接她。
    “还下着雨,二表嫂怎么过来了?”宋琬又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孙淑清,她身子弱,这样的天气又极爱着风。
    孙淑清接过茶盅润了润口,笑道,“刚才在老太君那里也没顾上和你说几句话,就想着过来看看你。”她说完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宋琬看她脸色苍白,有些担心,蹙眉道,“你现下还喝着汤药吗?”
    孙淑清年前怀过一个男胎,都四个月了,却不小心流了。她抿着嘴唇摇了摇头,眼眶里含了些许晶莹,“养了这些日子,倒好了许多,现在就只吃些补药。”
    宋琬看她难过,伸手拍了拍她,安慰道,“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和二表哥要一个,又不是难事不是?”
    黄昏的时候,雨才渐渐停了。孟阶从京城回来,先去正院见了唐老夫人,才回了‘蓼水轩’。
    昨儿孟阶虽没说什么,但宋琬就知道他一定会跟过来。唐湛和唐澈听说他来了,也从卫所里赶了回来,三人就去了外面吃酒。
    二日宋琬醒来,才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她翻了个身,发现孟阶早已经醒了,她揉了揉眼睛,问他,“你昨儿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孟阶见她要坐起身来,就箍住她道,“再陪我睡会。”昨晚那两个疯子,竟灌了他整整一坛子绍兴酒,那酒有些年头,刚入嘴时还没什么,酒劲却极大,他现在脑袋还痛。
    宋琬应了一声,一会又道,“你今日不去内阁了吗?”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后面加了一句,“嗯?阁老大人。”
    孟阶笑了笑,摸着她柔软的头发道,“还从来没有听你喊过,多喊几声我听听。”
    宋琬嗤笑了一声,却无缘无故的打了个喷嚏。她揉着鼻子,看向孟阶,“定然是雪宝念娘亲了。”
    李崇庸却从梦里惊醒过来,他又梦到她了。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凤冠霞帔,笑意盈盈的走向他,当他挑开红盖头,她的那一张脸却和宋琬的重合在一块。
    不……
    李崇庸摇了摇头,费力的将脑海里那一张熟悉的面容摇去。怎么会是她呢?
    两人耳垂上的红痣,一定是巧合。
    第一百四十章
    唐家毕竟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家世族, 又是唐老夫人七十大寿, 本该大办。奈何宁思宗驾崩不久, 虽是除了服,若真是热热闹闹大办一场, 由不得被人诟病。
    李崇庸登基后, 英国公府独占鳌头,背后想要拿捏的人不在少数。唐老夫人怎会不知,便同唐照商量了一回, 只请一些素来交往的邻里过来吃酒,热闹热闹就好。
    尽管这样, 送礼的人也是络绎不绝。除了皇亲国戚,又有太君夫人, 再者便是官员。尤氏毕竟年轻, 卫敏也在里面帮持,孙淑清小月初愈,唐老夫人便只让她闲着休养。
    只是交往的亲友实在太多,宋琬这两日也派上了用场。众人听说她是孟阁老的夫人,都不免多瞧了她两眼, 又有人凑上前来姐姐妹妹的叫, 宋琬也只能笑脸相迎。
    一天下来, 不仅脸僵了,连脖子都酸痛不已。晚上孟阶回来,宋琬坐在妆奁前和他抱怨,“那些夫人们一个个的好生嘴巧, 拉着我东扯西扯,竟能说上一两个时辰的话都不嫌口渴。我倒有些像呆子,不是笑着点头就是笑着说是,她们竟然还不嫌我无聊,说起来都是托你的福,我笑的脸都要抽筋了。”
    孟阶便放下手中的书,走过来揉了揉她的脸颊,“那我一会过去同外祖母说一声,让你不过去那里了。”
    宋琬转过身子看向他道,“我可不能拖你的后腿。再说了,以后也少不了这种应承,倒还好了。”
    孟阶现在毕竟是阁老了,位高权重,少不得有人过来巴结。若她不理睬人家,只怕闲言风语的传出来,倒对孟阶不利。
    况且她前世在后宫,也见惯了这种应承。应付倒不成问题,就是有些累人,习惯了也渐渐地就好了。
    前两日有安太妃、赵王妃和几位世交宫侯诰命夫人来往,唐老夫人都是按品大妆迎接。宋琬身上也有正四品恭人的诰命,是永隆帝在时封的。她也被唐老夫人叫去见面,穿着大袖衫,戴了整套头面,脱去了几分稚气,看起来极是端庄。
    安太妃倒很是喜欢她,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大一会子话。听说她这一趟还带了雪宝过来,又让秋芸抱过来看了一番。
    雪宝刚刚睡醒,看到一群陌生的人围着他看,很不满的撇了撇嘴,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寻找娘亲。当看到宋琬,他就张着手要抱抱,别提多喜人。
    安太妃赏了一对金锭,四对银锭。赵王妃和几位国夫人、郡夫人按着品阶降了银锭的分量,唯有谢严的夫人黄氏私下里多送了一柄玉如意和两对金手镯。
    明儿是家宴,宋琬便让喜儿将衣服和头面收了起来,换了一件桃红色的宽袖褙子,只在手腕的地方收了一圈,用金线绣制而成。头发则梳成了赤云髻,簪了一支五凤挂珠钗。
    尤氏送来了一盒时鲜花卉过来,宋琬挑了两朵四季海棠戴在发髻后面。
    早晨的时候还是晴空一片,出门时反而下起了小雨。宋琬撑着青油伞去了正房大院,在路上碰到了孙淑清,两人一起到时,尤氏已经在了。
    唐老夫人穿着大红团寿图案的大袖衫,头上戴了红宝石的头面,笑呵呵的道,“你们两个又准备了什么礼物,拿出来让我瞧瞧?”
    昨儿晚上尤氏来找了宋琬,倒提了此事,孙淑清也是知道的。尤氏最会讨喜,送了一套象牙制成的马吊,个个圆润透滑。孙淑清则是开了库房,从陪嫁里拿了一套二十四扇的双面绣屏风,每一扇上都绣了一种花卉,并不常见。
    唐老夫人知道是孙淑清的陪嫁,便蹙眉道,“这东西贵重的很,你就留着用吧。”
    孙淑清抿了抿嘴唇,浅笑道,“再贵重也不如讨的老太君喜欢,淑清用不着,把它堆在库房里都落了灰尘,便是浪费了。”
    正院后面新建了一座后厅,正好缺一件屏风。唐老夫人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正想着让人打一套。
    卫敏就在一旁道,“母亲,怎么说都是清丫头的一片心意,你便收下吧。”
    孙淑清娘家是海盐世族,陪嫁来的这种绣品很多。
    若是重新打一套屏风只怕会费些时候,别的屏风又也不能凑合。唐老夫人点了点头道,“难为澈儿家的还有这个心思,那祖母且就收下了。”她说着又看向宋琬,“琬丫头要给祖母什么惊喜?”
    宋琬亲手做了一个眉勒,与尤氏和孙淑清送的相比较那就太没有分量了,但胜在用心。她接过喜儿手中的红漆木盒,拿出眉勒子递给徐嬷嬷,福了福身子道,“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身体康健,越活越年轻。”
    “你瞧瞧,这丫头的嘴比尤丫头的还要甜。”唐老夫人笑着和卫敏说,她拿了眉勒子在手里看了看,又笑吟吟的看向宋琬,“我听澈儿家的说你的女红极好,果然是不错的。”
    徐嬷嬷给唐老夫人在额头上试戴了一下,正好合适。唐老夫人便含笑说,“戴着吧。”
    小丫头捧了茶果盘过来,众人吃了一回,卫敏便拽了一下尤氏的衣袖道,“尤丫头,你过去看看花厅的席面可都备好了,咱们这就过去。”
    过了一会,尤氏就派了婆子来请,众人又移步花厅。外面下着雨,席面都摆在了花厅里面,上面一席是唐老夫人主位,左面一席是卫敏,右面一席是宋琬和孙淑清,尤氏穿行在各席之间,并不落座。
    戏台子上面搭了雨棚,等唐老夫人落座之后,回事的媳妇才拿着戏单子进来。唐老夫人点了一出,卫敏陪坐,并不点戏,让那媳妇拿给宋琬那一桌。
    须臾片刻,捧盘的丫头们鱼贯而入,各席先上了一道茶,才上菜盘。冷菜四盘,热菜十盘,其中有青菜四盘、荤腥六盘,有鸡鱼猪羊牛,又有‘霸王别姬’一道。
    众人先敬酒祝寿,方又落座。唐老夫人今日分外高兴,让尤氏取了酒窖里有些年头的花雕,携着众人吃了三杯酒。她肠胃不好,徐嬷嬷便在一旁劝她少吃些。
    唐老夫人哪里肯听,吃完最后一杯便受不住了,徐嬷嬷便只好扶着她去了暖阁歇息。
    宋琬吃了几杯,胃里极暖,竟出了一额头的汗,尤氏便让丫头带着她去后面更衣。花厅到‘蓼水轩’有些距离,小丫鬟去取衣服要费些时间。
    花厅后面就是梅林,正值初夏,枝桠上基本都是光秃秃的,倒是树下面一丛绿意,有的地方还开了小朵的蓝色花。雨倒是停了,宋琬在廊下站了一会,看到不远处往这里过来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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