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除了等死原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了。
    他喝了散功损气的烈药,后被主人亲手抽干了内息,身周每一寸经脉都撕得粉碎,又受了一日一夜的重刑,周身皮开肉绽。他清楚再多受一个时辰的刑,自己便永得解脱,可主人却偏偏在此时停了手。
    他并不理解二少爷为何要专程将已是个垂死废人的他退回他出身的影卫练营夜行,草草就地掩埋不是更方便。
    他三天前就该死了,不知道拖到此刻究竟有什么意义。
    夜刹一边等着死,一边昏昏沉沉地做着梦。
    那是十年前的深夜,自己还是个肺腑尚热的少年,映着漫天星斗,他唯一的友人说:“照你如今的不败战绩,必然会被评成'夜刹'。既然你想要'夜君'的称号,明天必须输给我才行。”
    他摇了摇头拒绝:“若果真如此,想必是我更适合夜刹。”
    友人眼里忽明忽暗,只道:“我真怕你会后悔。”
    友人一语成谶,他确实成了夜刹。
    历代夜刹血魔的下场,要么弑君判主,要么走火入魔。
    他何尝不知道。
    但他一直清楚,比起自己,的确是友人更像夜君一些。
    那天夜君将他从刑架上放下来的时候,问他:“夜刹,这么多年了,你后悔了吗?”
    他仍是摇了摇头。
    夜君苦笑道:“我倒宁愿你后悔了。”
    夜刹这一辈子不曾快乐过。
    想做的事情一件也未能办到。
    他甚至不觉得冤屈与苦楚,也没想过怎样的日子才算是好的。
    他早已经麻木了,何来后悔之说。
    他自幼时苦习武艺,终于脱颖而出拔得头筹,但却因锋芒太甚,被束之高阁成为夜行累赘。后来所幸被秦七公子买去,誓要护秦七一世周全,最后却不得不在秦七的授意下亲手杀了他,还拼命拦下弑主的骂名。钟离苑二少爷接手了他,却顾忌他无法掌控,对他百般提防,直至废去他一生功力。
    夜刹拖着残躯蜷缩在夜行分店一角,痛得近乎失神,脑海里翻翻沉沉这些过往,心口又冷又死寂,半丝波澜都激不起。他已无任何价值,不会有人再需要他……即刻便将踏入黄泉,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再不会有人知晓。
    夜刹正在算自己的死期,他最多可以撑到三天后,但实在找不到理由也没必要坚持到那时。是黄昏时放弃,还是等入夜后再死?是死在前半夜好,还是等破晓更好?
    他迷迷糊糊地受着煎熬,店里忽然奔入一人。疾步抢到他身前,又骤然停住了。绕着他来回踱了几步,终究没敢上前。
    记账兼掌柜的夜无期瞧见他,出声问道:“公子,是来买影卫的吗?”
    来人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角落里那个奄奄一息的伤者,夜无期道:“这位恐怕不太合适,夜行不欺瞒客人,这位是个废人……”
    夜无期刚刚说到这两个字,已经被掐着脖颈撞到了墙上,后半句便被生生碾碎在喉腔里。那人咬着牙,寒声道:“你敢再说一次,我先废了你。”
    夜行掌柜也绝非易于之辈,竟就这么不及反应被人掐住命门,心中也是大骇。夜行从来不是清静之地,来闹事的人不知凡几,周围暗卫俱都纷纷戒备,只是碍着掌柜在他手里不敢轻举妄动。
    这人却不甚在意地松了手,仍站回夜刹面前。
    夜刹方勉力睁开眼打量,眼前伫立着的是个不带一丝烟火气的青年,凝脂白玉般的肤色无一丝瑕疵,犹如自出生便不曾沾惹过风尘,眉心一点绯红朱砂艳丽得惊人,墨色缎发淌在肩侧,一身贵重而繁琐的锦衣。他明明逆着光,眸底仍旧光辉四溢,周身柔柔地泛着一层暧昧不清的暖光。
    他嘴角噙着如愿得偿的喜悦,眼里却是浓郁的离愁。
    此人漂亮得简直像个假人,夜刹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
    “疼吗?”那人局促不安地在他身前走来走去,像是想碰他又有顾虑,一双手抬起又放下,不知如何是好,喃喃道,“我,我来晚了……对不起……阿谭……”
    夜刹心想:阿谭是谁?
    夜无期已经认定他是来闹事,悄无声息按上了机关,那人却回头扔了一包重物与他,道:“这些侍卫随从我都要了。”
    夜无期仔细查过包袱没有异样,小心跳开,里面竟全是成色十足的金条。
    夜无期抬头道:“好说。还劳烦公子与夜行做个记录。”
    那人顿时大怒:“我哪有那闲工夫等,你们手续那么麻烦!以后再补!”
    此人阴晴不定,果然麻烦,夜无期全神戒备按着袖口暗刃,沉稳道:“夜行有夜行的规矩,还劳烦公子担待一二了。”
    “旁边这些打短工的总可以吧?!”那人皱眉道。
    夜无期:“这些倒是无妨,付了定金便成。”
    那人点点头,立刻吩咐道:“你们几个,去帮我找这附近最好的大夫和药材来,要快。我没什么耐心,别让我久等。”
    几人应了,便速速离去了。夜无期翻开账册开始录入,问道:“公子可愿意留个名讳地址?这些都非强求,公子不愿示人也可。”
    那人知道有这个流程。前世他没名字,那里留空了。如今他已经有了名字,默默接了笔写下“君璇衡”三个字。
    后来他才明白,当时的他,乃至以后的他……都已经没有资格用这个名字了。
    昙花不尽夜,无望得君心。他只是辗转流离苦求不得的君无望,再不是那个被夜谭倾慕呵护的君璇衡。
    当时的他还不曾意识到这些,想着这个名字心里只觉得庆幸。他还有机会重来,这一世绝对保他周全,夜谭受过的所有苦楚与冤屈,他会一一讨要回来。
    君璇衡拼了几张桌子买来被褥床垫铺好,命人小心将他抱到上面,取了温水一点点擦去干涸的血痕。夜刹不明所以,任由摆布。
    大夫们前脚后脚踏入店面,越聚越多,一一看过,便就地包扎伤口开起药方来。
    君璇衡停了手退避几步,让出位置,蹲在旁边条凳上抱膝盯着他。
    一时之间,成群的大夫,周围无所事事等着主人指令的侍卫们,包括这个动机不明的未来新主人,被这阵仗吸引的围观路人,全都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夜刹很少如此被人聚焦,十分不自在。
    “处理得差不多了,回去静养就成。”大夫们说。
    君璇衡一愣:回去?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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