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瑾昱眸中闪过一丝光,他慢条斯理道:“哦,那还真是不巧。”
    “是啊。”明城长公主嗫嗫道。
    她现在没有了会让人抓到的把柄,对于做过的事情可以一推到底死不承认,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就可以不用受此牵连。
    殿中的余光渐渐暗了下来,黄门小侍悄无声息点亮了殿中烛台,率先点亮的侧面烛台明亮的光线拉长了地上的影子,微微随着晃动的烛焰而轻动。
    “姑姑。”
    突然,安静的侧殿中响起了宣瑾昱冷清而疏离的声音,他说道:“您觉着这番说辞,朕会信么?”
    明城长公主感觉到跪在冰冷的地面的膝盖已经失去了知觉,可比膝盖更早失去知觉的彻底冰冷的,是她的心。
    陛下不打算轻轻放过,他要追究!
    突然,她开始拼命回忆花宴中每一个环节,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纰漏,唯一的疏漏在丁雨南,但是她也能找到替罪羊,只要方令蔻被暗卫早早安排妥当,没有与那个人见着面,一切都有回转余地,她能搪塞的过去!
    “陛下,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无虚言!”明城长公主面色哀婉,“皇兄曾经说过,我是姊妹中最不会说谎的,所以他继位后,一直对我多加照顾,陛下,您也该知道的。”
    宣瑾昱差点轻笑出声。
    他对于大行皇帝没有太多的父子之情,对于这位一直高高在上不把他们低位妃嫔的孩子放在眼里的姑姑更是没有亲情,一切都是在登基后,发现这些都只是过眼云烟,自他登基后宗亲基本都老实了,外嫁的公主,给她点荣华富贵,也就给了。不想给了,随时都能收回。
    “姑姑,在朕面前,不要提有的没的,这样会让朕想起来一些对姑姑并不太有利的事情。”宣瑾昱心平气和道。
    明城长公主额头渗出薄汗,顿时后悔她居然抬出了大行皇帝来压新帝!而新帝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她非常清楚,她当年,可完全没有把这个不受宠的皇子放在眼中过……
    “是我失言,陛下息怒。”
    宣瑾昱把案上的信笺扫了眼,温和道:“长公主府的一切用度比照现在统统裁半。姑姑身边有个姓曹的嬷嬷和姓曹的丫头杖毙,雨南身边的章嬷嬷和四个丫头都杖毙,其余服侍的杖责二十,姑姑与表妹,赐佛经十本,未抄完前不得擅离出府。”
    明城长公主嘴唇都颤抖了,她急促呼吸勉强压下惊呼,口气十分慌乱:“陛下,此事与长公主府无关,如此厚罚,我实在是委屈!”
    “此事到底和长公主府有没有关,朕在查。”宣瑾昱心平气和道,“而且姑姑有一点别忘了,就算此事和长公主府无关,朕的人在你的地盘上,你就该尽全力保护。未尽到保护职责就是失职,此事,姑姑不委屈。”
    明城长公主咽下心头腥甜,勉强笑着道:“如此来看的确是姑姑的不是,没有照顾好方姑娘,该罚。”
    “朕提醒姑姑一次,也仅此一次。”
    宣瑾昱居高临下眸色清冷,语气充满了威压。
    “朕的人,你只能敬着、捧着、护着,她有半分委屈,朕会让你整个公主府十分委屈,她损伤毫发,朕不介意削去你的爵位用整个公主府来赔罪。”
    “朕希望你是个明白人,明城姑姑。”
    来自帝王的警告明城长公主如数感受到了,她麻木地扣下首,口中低声道:“明城谨遵陛下旨意,日后定当尽心竭力维护方姑娘。”
    从帝王的偏殿退出来后,明城长公主才发现自己一身内衫几乎被汗湿透,这秋风萧瑟的傍晚,她浑身冰冷着摸着额角的薄汗,嘴唇紧紧抿着。
    她回到长公主府的时候,羽卫军早已经接到快马传报,该抓的抓该杖毙的杖毙,把选出来的一半人立即带走,同时派了人来钦点公主府开支用度,但凡超出,全部划出公主年俸,由长公主府自行承担。
    丁雨南早已经被突来的变故吓得魂不守舍,特别是身边的丫头婆子全部被抓走杖毙,吓得她泪眼朦胧,一看见长公主就扑上来哭。
    明城长公主看着眼前满地疮痍的荒凉,与一个时辰前的歌舞升平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她已经懒得再去看这些羽卫军,招呼也不想打,直接牵着女儿回到她的院子。
    常用的得力嬷嬷和丫头杖毙了,她也不叫人近身伺候,自己关了房门,然后转过来紧紧抓着丁雨南的肩膀,一双眼睛泛着红,攥着丁雨南的手劲大的发白,她厉声道:“南儿,为娘一定会把你送入宫中,入主中宫的!”
    “娘?”丁雨南年纪不大,哭得梨花带雨的,又被母亲的手劲吓着,挣扎着道,“您怎么了?”
    “听着,我儿,普天之下,唯独你表哥无上尊贵,除了他之外,能够有着尊荣的,就是中宫之位。”明城长公主眼中怒火在烧,语气却十分冷静,“这个位置不能给别人拿去,如果真的给了别人,我儿,我们的荣宠也就到了头了。”
    “怎么会,娘,表哥他又不是薄幸寡意之人,您是他的姑姑。”丁雨南道。
    “我只是他的一个庶姑姑,与他父皇并非同母,关系没有多么近。”明城长公主道,“而且长公主不止为娘一个,只要你表哥不喜,随时都能让长公主府不复存在。真正能让他在意的,是后族!”
    “只要我儿成为皇后,我就是皇后的母亲,普天最尊贵的长公主,你表哥就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善待我们一家。”
    明城长公主一字一句道:“我儿,抓住他!抓住全天下最有权有势的男人,被这个男人捧在手心,让他像今日对待方令蔻一样用尽一切来对你好,你就是不会再像今日这般心惊胆战了!”
    “可是……”丁雨南惶恐道,“表哥他……不喜我,他看重那个方令蔻!”
    “无妨,男人总有一时新鲜,他现在看不见你,不过因为你是他表妹,等他换个角度来看你,就是你入宫之时。”
    “至于方令蔻,我儿不用担心她……”明城长公主松开了握着丁雨南肩膀的手,亲昵的撩了撩女儿的鬓发,眼中一片冰冷,“她已经是个废人,再也不会挡我儿的路了。”
    彼时刚刚扶着丫头手下了马车的蔻儿忽觉一股晕眩涌来,短短一霎眨眼间就过。
    蔻儿眨眨眼,这股子晕眩,是之前不适的后遗之症么?
    第二十五章
    蔻儿回到宜明苑后带着两个丫头进了内间, 在八角桌前坐下了,浓香花香垂手而立, 并未坐下。
    “还未问两位姑娘是谁派来的, 今日救我水火,实在感激不尽。”蔻儿回到自己的地盘, 心也平静了不少, 混沌了许久之后才想到这件事,有此一问。
    浓香伏了伏身, 道:“主人是姑娘的未婚夫婿,派我等前来保护姑娘安危是理所应当的, 姑娘真不用言谢。”
    蔻儿一愣。
    未婚夫婿, 她反应了下才想起来, 她现在是待选之身,即将进宫入选,而她身为方令贺的妹妹, 新帝多上份心照顾一二,也是能想到的。
    这位新帝倒是个细致人。
    未曾和帝王接触过的方令蔻心中模模糊糊产生了对帝王的第一个印象。
    多亏了帝王的细致, 她才免遭于难,蔻儿也不由对这位未曾蒙面的陛下产生了感激之情。
    在此之前,面对眼前的两位女子, 她还是起身施了一礼。
    浓香花香不敢受此礼,连忙退开避了过去,口中道:“姑娘折煞了。”
    蔻儿行了半礼后直起腰,忽又觉一股极短的晕眩转瞬即逝, 她微微一愣,面色不显,只令浓香花香两个坐下来与她谈。
    浓香花香已经把得到的消息整理好,悉数告诉了蔻儿,关于背后要害她之人。
    “郡主?”
    蔻儿得到这个答案时,有种猜到了的感觉。在长公主府能对她下手,只会是长公主或者郡主。郡主在此之前因为她的事被训斥丢了脸面,怀恨在心。长公主也可能是心疼女儿,为女报仇。
    花香颔首:“可不是合宜郡主,她啊早就盯着想要入宫了,见姑娘最近势头不错,怕姑娘进宫,这可不是恨着劲欺负姑娘么?”
    蔻儿觉着合宜两个字有些熟,但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想了想就扔之一边。
    尚未大选,就有女子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下手对付别的人,蔻儿想起来看过的话本中,但凡描绘到后宫,都是吃人之地,一群女人使尽了手段互相构陷。
    她想着想着打了个寒颤,只觉着如果后宫就是这般,她此生都无望了。
    花香不知蔻儿所想,还在一个劲儿给她主人说好话:“主人真的很把姑娘放在心上,我和浓姐姐都是暗卫中女子最厉害的,主人把我们全部调到姑娘身边来保护,生怕姑娘受到半点委屈。”
    的确如此,她今天仅仅受到惊吓并未有事,都是靠着这些她不知道的暗卫。
    浓香为了让蔻儿安心,把她们的人都告诉了她:“姑娘的院子里有一个平日里照看您,您出门时,都是由我与花香带队共计十人左右随侍在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保护姑娘安然无恙。”
    蔻儿受了帝王庇护,她起身整理了下衣衫,朝着皇城方向躬身一拜,以示答谢。
    浓香说还有个叫做京香的,已经把该抓的该审的全部了结,如蔻儿所料,牛姑娘身上第二次时是沾染了刻意催发酒劲的,她自己吃了解药,坐在蔻儿身侧,蔻儿饮酒沾到了她身上的气息,就催发醉意,陷入昏迷。而牛姑娘还想要把五姑娘当做替罪羊,背后还有些腌臜手段,就没有细细给蔻儿讲,只到最后轻声劝解道:“姑娘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入宫势在必行,您的大名已经入了京中多家闺秀的眼中,明里暗里总有不长眼的人想来试探试探。我等虽能保护姑娘安全,但是姑娘总是会对此心烦。为了姑娘好,您或许可以早日给宫中太妃递牌子先入宫为好。”
    蔻儿唯恐入宫,又怎么愿意早日?且她对宫中完全无知,心中无底,茫然万分,两眼一抹黑进了去,该怎么活都能成了她的致命问题。
    “不急一时。”蔻儿避之不及,提起此事语气中都带了几分勉强。
    “姑娘对宫中还一无所知呢,浓姐姐真心急!”花香打量了下蔻儿面色,对浓香说了句后,转过头来笑嘻嘻对蔻儿道,“姑娘,无论如何您进宫一趟是势在必行,提早知道一些也好,我先给您讲些简单的,可能会有些交际的人。”
    “后宫之中,太后在外闲居,偶尔回宫,掌管后宫大部分权益的是亭太妃。亭太妃并未孕育子女,一直对陛下很好,方方面面都很操心。除了亭太妃,还有几位不怎么管事的太妃。至于宫妃,陛下登基时太后与太妃们添置了几位,至今还是几位。陛下只在前朝并不踏足后宫,这几位宫妃几乎就是个摆设,顶了个位置摆在后宫的罢了。也因为如此,目前只有一个楼将军的女儿楼婕妤能干些,亭太妃让她能暂领些许宫务,其他几位美人才人都是深居简出,几乎没有什么存在。”
    亭太妃蔻儿有所耳闻,楼婕妤她听阿馋曾说了半句,具体还真不知。听了花香的话才多少对这些人有了个模糊的轮廓。
    花香笑道:“姑娘只大略知道一些就是,反正等姑娘入了宫……”
    浓香悄悄在桌下拽了拽花香的袖子,少女立即住了嘴,只对着蔻儿猛笑。
    宜明苑新添了两个丫头,一个已经二十出头,精细干练,一个圆脸讨喜,瞧着只有十五六,做事也老道,蔻儿的四个大丫头本来以为这来历不明的两个丫头会顶替掉她们其中两个,却不料新来的丫头并不插手宜明苑任何事情,只每日跟着姑娘身后,不离左右。
    在风家时见多识广的席嬷嬷观察了这两个女子两天后,撂下一句:“都是练家子,她们估计是要来保护姑娘的,身上不能担事。”
    心有惴惴的几个丫头这才安下心来与新来的浓香花香交好。
    自公主府花宴后,方令茹像是失了魂,回到家中整日闭门不出,谁来都不与说话,方太太怎么问都问不出个好歹,心中疑惑女儿遇上什么事,又暗自安慰自己,公主府能出什么事。
    没想到过了两日,外头就传开了。明城长公主府外放了一批下人,所有用度裁了半不说,听放出来嘴碎的说,长公主和郡主身边的婆子丫头都被杖毙,娘俩儿还受到了责难。
    前几天还大肆风光举办花宴相看京城待选少女,这两天就像是遭了祸一般整个长公主府夹起了尾巴做人,中间不过是差了一个花宴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招摇了十余年长公主府忽然没落。
    去了宴会的许多妇人少女之间互相传递着消息,渐渐拼凑出了一星半点。目光都落在了方家方令蔻身上。席间嘲讽诋毁过蔻儿的几个少女被家人一告知此事,吓得花容失色,支支吾吾告诉了大人自己做了些什么,提心吊胆生怕之前被训斥的事情落到她们身上来。
    几位太太一合计,不管如何,如今的方令蔻不能交恶只能讨好,绕着圈开始和方家展开了交际。
    三房没有主母,所有的人情交往全部落在了大太太身上,她来者不拒,全部凑了上去,盼着能借此机会能不能给自己的女儿求个好前程。
    蔻儿对此没有说什么,她乐得一身轻松。
    之前她请了个大夫来给她瞧了瞧身体,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只随意开了些进补的药,蔻儿看了看药方,就把人客气的送走了。浓香提议要请御医,蔻儿却摇头婉拒了。她如今只是待选,随随便便就张罗御医,太狂悖了。
    她想了想,索性给襄城写了封信,一封给风家,一封给苦神医。
    在得知蔻儿要大选可能会入宫后,风家的外祖父外祖母就难受,生怕捧在手心的娇滴滴外孙女儿进了宫委屈了,慌里慌张准备打点一部分人来京中给蔻儿撑腰,收到了蔻儿的来信,外祖母把风娆娆送来了京城,同路的,还有苦神医的嫡传弟子徐岚。
    入了秋多雨,时不时秋雨就绵绵而来,下的虽不大,只是淅淅沥沥几个时辰,让人感觉沉闷得很。
    风娆娆入京后,第一时间就给方家送来了帖子,邀蔻儿去风宅。一得知自己表姐来了,蔻儿笑逐颜开,派人告诉了长辈一声,就套了马车带了花香浓香并小婉一起,去往京中风宅。
    风千水风千林在京中几个月时间,开起来的两间铺子有声有色,他们兄弟俩平日就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了生意上来,与京中商会大户结交,如何更好的在京中站稳脚,忙得脚不沾地。再加上之前假定婚一时,风千林倒无所谓,风千水是既想见又怕见,犹犹豫豫到了风娆娆入京。
    临近中秋,天气已经凉了下来,马车停下时,小婉给蔻儿穿上了单层绣花丝绵披风,琉璃扣上坠着一颗珍珠,随着她走动晃来晃去,很是灵动。
    浓香随在后面,花香和小婉分别站在蔻儿两侧,小婉上前叫了门后很快正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玉树临风眉目含情的俊俏少年,一看见蔻儿,就大笑着上前直接把蔻儿紧紧搂住,连声道:“我的心肝儿,一年未见,长大了不少!”
    蔻儿反手搂着这个纤细的少年,含着笑道:“娆表姐倒是没变,一如既往的潇洒!”
    俩表姐妹搂在一起你一句心肝儿我一句娇娇儿,没把跟在风娆娆身后的青衫男子恶心坏了。他勉强给了这一年未见的姐妹俩一点相处时间后,立即敲了敲门板,吊眼斜视着方令蔻:“抱够了没,该撒手了么。”
    “师兄?!”蔻儿透过风娆娆肩膀看见了身后的人,瞪大了眼睛,“你也来了?”
    “嗯哼,”徐岚只给了她一个鼻音,又敲了敲门板。
    蔻儿后知后觉松开了紧紧搂着风娆娆的手,有些疑惑。
    “别站着了,先进来。”风千林也提着衣摆跑过来,看见几人都堆在门上,大笑着把人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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