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故人相邀……这个故人……怎么会是她呢?
    浓香脸上十分的微妙,最终忍不住问:“姑娘与这位……是故人?”
    蔻儿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份不知所措:“见过一面,算么?”
    今年清明,她去祭祖看望母亲时,暴雨倾盆,与兄长留宿在道观中,蒲心道长与她到算是相处融洽,不过也只是短短一日时间,她本以为,蒲心道长早该把自己忘到九霄云外了,哪里想着,她居然收到了来自蒲心道长的请柬。
    邀请她去京郊道观小住赏雪。
    蔻儿一点都不想赏雪,她只想窝在榻上翻翻书。
    可是这个雪,她不得不去赏了。
    好歹……也是她未来的阿家。
    蔻儿抹了一把脸,看清了上头的日子,盘算着时,突然想起:“前来送信的可请进来吃茶了?”
    “已经安排妥当,在门房那儿吃茶烤火,花香去陪说话了。”浓香道。
    她们是认识这位当初在宫中一直跟随在太后身边的嬷嬷的,自然知道如何妥帖安排。顿了顿,她又说道,“姑娘不必急,您到底是主母,她等着也是应该的。”
    话是这样说,可人到底是蒲心道长身边的,蔻儿连忙跻了鞋子下地,披了件外衣,走到案几前铺开了一张花笺,对浓香道:“研墨。”
    回信写的很快,蔻儿让浓香亲自去送,又给那个嬷嬷抓了把金豆子,把人送上了青棉布的骡车,这才算了事。
    蔻儿趴在案几上发呆,这之前见蒲心道长,她是下雨天的客,生疏客套些无妨,可是这次要去见蒲心道长,她是未过门的儿媳,怎么面对阿家,是个重要的大事。
    晚上方令贺回来,听说了宜明苑收到了请柬,亲自来了宜明苑,见着自己的妹妹还没有睡,点着灯坐在案几前,用襻膊高高束起袖子,大冬天的露出胳膊来,满脸的豪情壮志,正在挥笔泼墨洋洋洒洒写着什么。
    方令贺凑过去一看,乐了:“妹妹这些民间小故事从哪里听来的,怎么都是婆媳妯娌的琐事?”
    蔻儿抬起头来一脸凝重:“哥哥,你知道怎么和阿家相处么?”
    她看了许多的故事,大都是在说,婆媳之间不好处,怎么都要有些矛盾。她其实也怕,之前对她不错的蒲心道长因为身份一变,态度一变,她怕自己绷不住,要是有哪里失礼,总是个祸端。
    方令贺开始还在笑嘻嘻摇头,突然一愣,不可思议道:“今日的来人,是太后派来的?”
    不然怎么自己懒猫似的妹妹大晚上还没有睡,熬着夜都在研究婆媳?
    蔻儿叹息:“是啊……”
    方令贺犹豫着道:“太后……应该是个和善的人,妹妹不用焦急。”
    蔻儿看着自己的哥哥半响,突然把手中的笔一扔,破釜沉舟般:“不管了,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五天后,天放晴了两日,薄薄的积雪早早化了,又晒了两天太阳,路也冻结实了,载着蔻儿的马车,一摇一摇朝着京郊三十里外的道观而去。
    第四十章
    初冬时节, 小雪飘了几天,薄薄的积雪在太阳出来后就融化了, 路面也干了, 从方家出发了两辆马车,挂着方家的家徽, 两边跟着二十余仆妇小厮, 出了城门三十里地,到了京郊的道观。
    早先一步已经有丫头去通禀了, 等到蔻儿下了马车,裹着厚厚的垂棉斗篷, 带着隔风的帷帽顺着青石板台阶一步步往上走, 两边的树枝芽上雪融化后化作水滴, 还在一点一点顺着树枝尖往下滴。蔻儿走上台阶没几步,道观大门在百阶之上就打开,两个女冠含着笑前来迎接。
    蔻儿如今出门不比以往, 四个丫头全跟着不说,还有浓香花香在侧, 瞧着排场要大些,一路人浩浩荡荡上去,就把整个青石台阶占满了。
    两个穿着青色袍衣的女冠等着蔻儿上去, 先行了个俗家礼,然后才把蔻儿迎上去,口中道:“蒲心道长在等您,姑娘且去吧。”
    一样是数月前来过的坤道小院, 周边的绿莹莹的植被枯黄的枯黄,凋谢的凋谢,也就青竹还沾着绿意,在暖暖的阳光下摇曳,不断滴落着雪化作的水珠。
    之前爬满藤蔓的拱门墙壁上已经被清理了干净,蔻儿顺着拱门进去,沿着回廊,前头一个女冠带着路,笑道:“道长还在原来的房间,姑娘该知道的。”
    蔻儿含笑道:“知道的。”
    知道归知道,这位女冠还是一路把蔻儿送到了门口,敲了敲门,口中道:“道长,方姑娘到了。”
    “快些请进来罢!”里头传来了蒲心道长和气的声音。
    女冠推了门,里头蒲心道长坐在暖炉边,手里头捏着个什么,看见蔻儿进来,含笑道:“本该去迎你,只是天气转冷,我这腿脚不便的,到底让你自己来了。”
    蔻儿刚伏了伏身,听到这话,疑惑道:“道长腿脚受过凉?”
    蒲心抬抬手令房间里的几个女冠出去,蔻儿身后的丫头们也都离开,带上了门。之后蒲心招手:“是叫蔻儿吧,来,和阿家一起坐。”
    她这会儿脸上的表情柔和的不少,瞧着格外温柔。蔻儿听到这话,也未迟疑,上前伏了伏身坐在了蒲心旁边。
    “我这腿脚啊,是当年先帝时期,慧夫人嫉妒我儿那时才思敏捷,想使绊子毁了我儿,子女都是爹娘的心头肉,我哪里能让她得逞,为了阻止她,我与她在湖心亭起了争执,被她推下了水。那会子快到年节,正是冷得入骨的时候,她位份高,我不过一个华容,宫人不敢帮我,在结了冰的湖水里头生生泡了半个时辰,柔夫人正好与慧夫人不睦,得知此事前来助我,又把事情捅到了先帝面前,惩治了慧夫人。不过那会子到底落下了病根,自打那时起,年年入了冬都要犯腿疾。唯一庆幸的是,柔夫人阻了慧夫人一把,让我儿躲了一劫。”
    蒲心一开口,就是先帝时期辛密,蔻儿起初吓了一跳,听着听着好像懂了蒲心道长的意思,也静下心来听蒲心娓娓道来。
    “道长可用过什么法子医治?”蔻儿听完这话,第一个问的就是关于蒲心的身体的。听起来仿佛是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这种寒痹在身,实在是难受,也不知道蒲心道长如何忍下来的。
    对于蔻儿对她的称呼,蒲心一笑而过,并没有逼着蔻儿改口,只慢慢道:“怎么没医治过,只不过起初慧夫人记恨我害她受罚,使了些手段,让我药里出了问题。我那会子有没有什么权势,宫人都不帮我,没得法,只能不吃药,不指望治好,只希望没被添上别的毛病就是。”
    蔻儿想了想,道:“蔻儿曾随着一位神医看诊过,也曾见过寒痹,无外乎温经散寒,祛湿通络。有个得用的方子,蔻儿写给您。”
    暖炉瓷台面上放的有纸笔,蔻儿只略一思索,就写下了一方。
    当归两钱,川芎一钱半,白芍两钱半,生地两钱半,威灵仙三钱,独活两钱,杜仲两钱,川牛膝 两钱,木瓜两钱,红花半钱,乳香半钱,没药半钱,甘草一钱。
    写完方子,蔻儿吹了吹墨,待干后,递给蒲心道长:“这是蔻儿师父曾用过的方子,治寒痹,也是有效。”
    想了想,她又道:“道长不妨辅以附子汤,拔寒祛湿效果不错。”
    蒲心眼神温柔看着蔻儿给她写方子,接过药方后,亲昵笑道:“到底是女孩儿好,昱儿他只知道找人来给我看,没得你细心。”
    蔻儿突然想起来,宣瑾昱是帝王,他的母亲身上有些疾病,他自然该是知道。当初在先帝后宫时蒲心道长过的艰难,但是如今儿子登基,她日子应该是最松快的,怎么也该有人给她看病施药的才是。
    她有些赧然:“道长,蔻儿忘了,您大约用不上这方子。”
    “用得上用得上。”蒲心笑眯眯道,“以往来的御医开的药,都是那些子,我吃了归吃了,可迟迟总不见好。到底是拖的时日久了,不太起效。蔻儿的师父既然是神医,开的方子我定然要吃吃,指不定就这次拔出了,岂不是最好?”
    蔻儿听到这话,只觉是蒲心道长安慰她,她想了想道:“这方药道长可以先吃上两剂,若无效,我师兄正好在京中,蔻儿只懂皮毛,师兄是其中圣手,定然能够彻底医治了道长。”
    “好好好,我先吃蔻儿的药,若不好再去劳烦你师兄。”蒲心道长始终都是温温和和笑眯眯的。
    蔻儿抿唇一笑。
    “说来也是巧,当日你我初见,只觉这个孩子惹人怜,到底不曾想过,你我会成为一家人。”蒲心道长自己拿起了茶壶,蔻儿见状主动起身接过茶壶,给道长添了杯茶。蒲心冲她一笑,“天作的缘分,我甚是欢喜。”
    “蔻儿也未曾想到过,知道您会是阿家,蔻儿心中也是松了口气。”蔻儿想了想,主动笑道,“蔻儿曾听闻过一些琐事,只觉自己运气是不错的。”
    “你哪里是运气不错,分明是我运气不错,我儿运气不错。”蒲心抿了口茶,含笑打趣道,“听闻我儿为了早些迎你入主中宫,还劳累亲家了?”
    蔻儿眨了眨眼,觉着知子莫若母,她也不用给藏着掖着,大大方方道:“陛下请家父去宫中了一趟,还送了不少书籍给家父,家父很开心。”
    “昱儿真是……”蒲心轻笑着,片刻后,她收起了脸上的笑,伸手牵住了蔻儿,眼神柔柔看着她,“蔻儿,你也即将嫁给昱儿了,我是你的阿家,有些事要提前告诉你才是。”
    蔻儿手被蒲心的手握着,一股微微有些烫的温度传入她的掌心,蒲心道长的手比她要大些,与她想象中不同,有些粗糙,仿佛是做过粗活的一般。她突然感觉到一股从蒲心道长身上传来的认真,立马挺直了背,眼睛都不眨一下,静静等着蒲心。
    “昱儿他……”蒲心斟酌着慢慢说道,“脾气不太好,有什么都藏在心里,不会说出来,只会做。还有些不安,还有些自私。这事儿都怪我。”
    蒲心回忆着,嘴角挂着苦笑:“我当年被先帝选入宫,过了几年舒坦日子,只是昱儿稍微懂事的时候,我却失宠了。先帝的后宫中,处处都是危险,我活得小心翼翼,不敢让昱儿把自己表现出来,我怕他被人害了去。日子长了,他就有什么都不说,小小年纪总是阴沉着,我起初觉着这样也好,熬上几年,等他大了封了郡王,我也能跟出去享享福。只是……到底是我想的浅了,他不表现自己,平平淡淡的,先帝不看重他,他的兄弟们欺负他,有个什么喜欢的都会被夺走,我势弱,他哪个兄弟都招惹不得,不然我们母子更惨。他小时……吃了很多苦。”
    蔻儿听得心惊。她所见到的宣瑾昱,总是带着笑,瞧着毫无阴霾,犹如朗月清风。却不料他幼时居然是这般煎熬过来的。
    “而且……他稍微大一点,藏不住自己的锋芒,招来了几个有成年儿子的后妃目光,那些个女人的腌臜手段,哪里是他能想到的,差一点就毁了他……”蒲心说的断断续续,回忆起多年前来,还心有余悸,“几种毒药毒素侵体,他的眼睛,当初差点就看不见了,还好万幸……总是平安了。”
    蔻儿倒吸一口凉气,虽然身处在暖炉旁边,身体却冒起了一股寒意。
    新帝十五登基,也就是说,这种手段起码是在他十三四之前使出来的。对一个半大少年下此毒手,先帝后宫中的妃子,还真是疯狂!
    蔻儿也有些后怕,她甚至不敢去想,若是他当初眼睛真的看不见了,又会怎么样?
    她当初的旧友也是眼疾,她还记得,旧友曾说,若终身眼不可视物,倒不如死了干脆。
    那时候苦神医因为这个,故意给他药里头加了好多黄连,苦的他连声呸呸呸,她也气旧友,不但不给旧友拿蜜饯,还给他漱口的杯中扔了一坨生姜,吃完黄连的旧友又大大喝了一口生辣的姜水,差点没把眼泪呛出来。
    如果是宣瑾昱说这种话,她大约不会给放生姜,直接两根锁链把人一捆,劳烦师兄送去给师父,总要治好才行。
    蒲心叹息:“所以,昱儿他自小就不喜欢宫妃,甚至一度发展到厌恶女子,他身边服侍的全是男人,一个女子都不准许靠近。当初他登基时,我寻思着他也大了,总该懂事,就抬了几个御女入宫暖房,不料他得知后,雷霆大怒,居然在当天就把那几个御女全部打入冷宫,看都没有看一眼。我怕他气坏了身体,不敢同他说,过了大半年多,快到新年,才慢慢给他说,总不能把人一直就在冷宫里放着,没得得罪了几个大臣。那时候他也亲政了大半年,脾气有所收敛,把人放了出来,本想全部给人抬出宫去,可到底没有这么行事的,我拦了下来,就说宫里头不缺她们一口饭,总要摆几个人在这里才是。他仿佛想通了,也就认了,把几个御女扔给了我,又扔给了太妃,每年看着她们娘家该怎么封赏的封赏就是,一年就家宴隔着老远见上一面。”
    蔻儿听得一愣一愣,完全没有料到,宣瑾昱居然还有这样的时候。
    “后来过了几年,他毛病收起来了不少,我瞧着像是无碍了,想令他娶妻,却不料一提这事,他就生气,我也气啊,他去年都二十了,哪里能不立中宫呢?我就问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愿意娶妻。昱儿就给我说,要一个他喜爱的,喜爱他的,能够彼此执手相伴一生的,中间没有任何人的阻碍的。”
    蔻儿心头一跳,她看着蒲心,蒲心也看着她,嘴角已经勾起来,无奈地叹气:“我本以为是他推辞之词,却不料,还真让他找着了。”
    “蔻儿,这都是天注定的缘分啊。”蒲心攥着她的手笑眯眯道,“我儿这还是第一次为一个人头疼烦恼,大晚上的骑马来我这儿讨主意。”
    这个蔻儿可不知道,她眼睛微微睁大,有些好奇。
    蒲心却话题一转:“孩子,你在吃药,拔毒的?”
    蔻儿一愣,想了想,估摸着蒲心是已经知道了,不然不会有此一问,才慢吞吞点了点头:“是。”
    “孩子,委屈你了。”蒲心搂着蔻儿叹息,“亏着你有个好师兄,不然,昱儿怕是要悔恨终身了。”
    蔻儿摇摇头:“这事与他无关。”
    她中毒又不是宣瑾昱给她下的毒,哪里与他能攀上关系。
    “你是他的未过门妻子,自然与他有关,”蒲心道,“他大晚上的跑来找我,就是想问我,你是个独立有主见的孩子,有些事,他是该松开手让你去做,还是直接替你做了。”
    蔻儿一听这话就知道什么意思,忍不住问:“人已经查出来了?”
    “自然,他为此事忙碌了许久,终于查出来了。”蒲心目光一冷,“总有些人,心太大了。”
    蔻儿迟疑道:“明城长公主?”
    她是没有料到,宣瑾昱仅仅是知道了她在吃药,就能这样顺藤摸瓜找到了凶手,而且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一个字,什么都做完了,才把最后的选择交给她。
    “是她,我儿,现在阿家就是来问问你,这事儿你看怎么办,是让昱儿直接处理了的好,还是你来?”蒲心温温柔柔道,言辞间没有一点对于长公主这个小姑的在意。
    蔻儿想了想,眼神坚定:“我要亲自处理!”
    欠她的,如今是到了还的时候!
    第四十一章
    夏中时, 明城长公主已经因为被新帝不喜,宅院闹虫, 与驸马不睦, 带着女儿搬到了京郊的庄子上。她本以为在这里能够悠悠哉哉听到方家七姑娘暴毙的消息,却不料从长公主府就一直跟随着的她的虫蚁再次席卷了她, 每日里都在杀虫。母女俩睡在一个房间, 让下人们围着一圈驱赶虫蚁。而且可怕的是,京城内只有些小虫蚁, 这京郊附近就是山,不知她们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大一些的虫类还有不少的兽类, 整日里扰的长公主母女二人提心吊胆, 根本不敢出门,想要重金求人来驱赶,但是之前在长公主府一清算, 她手头居然没有多少闲钱,如果真的要把她俸禄扣掉, 那么今年年节上,长公主府的下人们的月钱都发不出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长公主和丁雨南只能强撑, 撑不住的时候想要回到京中,却不料,她们的庄子已经被人暗暗控制了起来,明城长公主和合宜郡主根本踏不出庄子半步。
    守在庄子周边的人一句话都不和她们说, 只在她们想要出去的时候,粗暴地把人推回去,一点都没有顾忌到她是一个长公主之身,仿佛这个长公主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一个阶下囚了。
    他们只拦长公主和郡主,其他底下的下人要走,却没有拦,公主府的下人们发现这一点之后,心思活络的借着买米买粮,支取了些银钱,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卖身契还在长公主手里。
    仿佛这个长公主从此就会一蹶不振,再也起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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