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总管一进房中,立马跪下叩头,声音发颤, 一听便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道:“启禀皇上,大事不妙。王爷,王爷在宗人府自戕, 殁了。”
    “什么?怎会,怎么可能?”景文昊未来得及说话,萧将军已经压制不住吼了两声。
    “王爷今日被送来之后状况不错, 与下头的人也很友善,王爷说体恤他们不让他们跟着,下边的人便撤了。过了不久,王爷让人送了笔墨纸砚过去, 王爷要求,下官当然遵从,立马差人给他送去后就应他要求退下了。王爷那儿缺了看守,结果,结果方才换防之后的例行巡查才发现,发现王爷殁了。”
    “放肆!”景文昊随手抄起桌上的文书摔在主管身边,“那宗人府什么都没有,自戕,你倒是告诉朕是如何自戕的!如今宗人府的人胆子都大了么,这样的大话都敢扯!”
    “回皇上,宗人府地牢的地板是夹砂的石板,硬实得很,王爷他,他应该是以头抢地,牢房中血流了一地,臣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君。”
    “荒唐,荒唐!”萧将军一手扯着胸口,此时再没有了初入皇宫时的神奇,满目苍夷,难掩心中伤恸。
    “外公莫急,保重身体,前头带路,朕要亲自去宗人府走一遭。”景文昊说罢就去扶萧将军,不过将军态度并不友善,看起来更像是被皇帝强行拖着在走。一行人走出去的时候皇帝给了谢宣个眼神,示意他跟上,谢宣自然不敢违命。况且他此时实在是好奇得很,即便没有任何铺垫,他也不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景文檄前脚被送入皇宫,后脚就自尽了。他若是真的这般有骨气,就不会在大理寺的时候将所有罪责全部推脱到逸王身上,尽力保全自己。遑论皇帝今日刚刚对他说了会帮他们解决掉这个麻烦。
    一行人步履如飞到了宗人府的牢房,关押景文檄的小隔间里已经站满了人。景文檄的尸首已经被人摆正了,旁边是一大滩快要干涸的血迹,而头上撞出的疤痕才是触目惊心。方才跟自己一同入宫时还是个能喊能闹的活人,这会已经身体冰凉,嘴唇青紫躺在一边,谢宣见此场景不仅打个寒战。尸体旁的小几上,用镇纸压着张信纸,上头写了些东西。
    景文昊示意谢宣过去,谢宣拿起那张信纸,道:“皇上,这是王爷的悔罪书。”
    “悔罪书?”景文昊道,“念。”
    “皇兄亲启。皇兄与吾同出一胞。余幼时便得皇兄庇佑,然心术不正,听信奸人谗言欲害皇兄,夺帝位,取而代之,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举天地得而诛之。今身陷囹圄,每每思及此悔恨万分,然已无颜面对吾兄,此罪不当恕,唯有一死告谢祖宗。臣弟景文檄,绝笔。”谢宣缓缓念完。
    “傻弟弟,傻弟弟。”景文昊早就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实际上,那信就是他写的。说起来他自幼便疼爱这个弟弟,小时候没少帮着他写作业骗太傅,正是这样才会景文檄的笔迹,今日里写起来也顺手。不过该做的始终要做,只见他举起袖子一手遮面,肩膀能看到细微的抖动,整个人仿佛被悲伤吞噬。
    谢宣压抑住满腔的好奇,道:“皇上节哀。”
    亲眼见到景文檄的尸身,萧将军的悲恸又多了几分,上前两步从谢宣手中抢过那张悔罪书,然后当场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那书信。萧将军一手握住书信,一手指着景文昊,颤抖道:“你,你......”
    萧将军没能说完一句完整的话便倒下了,观众已倒,这戏便没有演下去的必要。景文昊吩咐人请两个太医跟着将萧将军送回了京都的萧府,又对着宗人府的管事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出个告示,并将今日以事实入案则算完事。
    谢宣是带着景文檄殁了的消息回大理寺的,前几日说这案子复杂不过是因为逸王心甘情愿承担所有罪责,力保他,而今日景文昊一如他所言为他们解决了麻烦,还是以一种极其强硬的方式。一想起景文檄那张苍白的脸及头上的伤,他便觉得心惊,不过回到大理寺自然不能透露太多,只一句畏罪自尽就已足够。景文檄一死,这案子审起来便毫无难度,先是逸王一口血喷出来,痛不欲生,在牢中大骂景文昊,而其余人等,特别是昨日谢宣从赌坊和地下钱庄带回来的人通通不敢再有隐瞒,纷纷招供。这是谢宣入大理寺这些日子来,审案子最顺利的一次。
    这几日大理寺异常忙碌,可谢宣却十分反常带着李之源提前下工回了谢府。一路上李之源都在质问他究竟又要瞒着自己做什么,毕竟上一次他带着自己这么早回去结果是在床底上好好纠缠了一番,然后点了助眠的熏香,让自己错过了逸王造反的大事。一朝被蛇咬,谢宣在他心中的信誉便不怎么样了,即使他一路都没有回应,李之源仍然没有放松警惕。直到晚上谢宣又缠着他好一番折腾后,才抱他在怀里,亲亲他额头道:“皇上吩咐,让你从明日起进宫做事。”
    第75章 故友(一)
    对于进宫这事儿李之源多少有些抵触, 一是他觉得这是谢宣故意整的幺蛾子,目的是支开他再做些万分危险又见不得人的事儿;再者,伴君如伴虎, 前几日他还在礼部当个小差, 离皇帝十万八千里远,结果一不注意就锒铛入狱, 被关进大理寺,性命堪忧。遑论这一朝进宫, 自己性子始终算不上沉稳, 要是不留神惹了帝后生气, 便得不偿失。
    谢宣知道他的心思与他耐心解释了,这是皇上和黎永的意思,让他入宫的主要目的是陪伴皇后, 性子上可以稍微活泼些。又跟他说了,皇后即便再高高在上那也是黎永的弟弟,见到黎永就知道黎家的人都不是那无事生非的,让他无须担心, 然后又身体力行安慰了一番,才算是给李之源吃了颗定心丸,让人暂且接受了。
    皇后有孕在身, 瞌睡多些,所以算起上工时间来,李之源比谢宣晚的多,不过昨夜里将人折腾狠了, 第二日谢宣刻意躲懒,等宫中接人的马车到了府前,才叫人起来。李之源累得很,腰酸背疼,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一块儿好肉了,谢宣将人扶起来,亲自伺候着穿了衣裳,又浸了张热帕子给人擦脸。不好让宫外的马车久等,半推着李之源出门上了马车,又把下人早就准备好的食盒给他。
    “这儿去皇宫不远不近,刚好够你慢悠悠吃个早饭,路上颠簸,不要吃得太急,小心噎着。馒头点心的吃不下去不用勉强,小米粥一定要喝了,暖和。”
    “对了入宫之后先给皇后行礼,即便皇后人好该有的规矩不能废,宫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要懂事些。我不在身边也不要怕,我跟安公公打过照应,若是皇上在的时候他会照应你,总之.......”谢宣看着上了马车一脸疲惫的李之源,仿佛是一位慈祥的老母看着自己即将远行的儿子,总是怕嘱咐的不够。
    然而李之源接过食盒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谢宣。”李之源喊他,“你可闭嘴吧!”完全是一副高傲的嘴脸,说完立马放下帘子,示意宫人可以走了。
    谢宣吃瘪却不恼,他深刻明白自己的错误,然后又笑嘻嘻掏了包碎银子出来分给了车夫和随行的一队侍卫,请他们多多关照。众人接过谢宣的银子,与谢宣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车夫驾起马车掉头飞快地走掉了,独留站在原地望着马车的谢宣,即使知道人是去上工的,仍然有种被抛弃的孤寡老人的错觉。对影独怜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上了自家的马车去大理寺了。
    逸王造反的案子几乎可以了结了,罪犯皆已招供,人证物证俱全,只是碍于程序麻烦,民间关注度又太高,若是做的太快反而让人觉得是刻意为之。于是如今的大理寺都只是做出一副繁忙的样子,每日里对外头稍微放出一点点关于案件的进程,让百姓多些谈资,也为以后结案做个铺垫。
    其实不仅仅是造反的案子,当年的宁侯案谢宣也查得差不多了。梓君侯招供,大理寺也闲来无事,谢宣干脆假公济私带着兵马抄了逸王的王府,亲自带着个精通各式机巧的暗子搜了逸王府各处,终于在逸王的卧室中发现这背后还有个小书房。梓君侯口供中提到的文书都在里头。
    搜到这些证据谢宣立马准备递个折子进宫的,最后被黎永拦了下来,黎永直言如今并算不上是个好时候。
    “局势未定,逸王造反的案子并未了结,并且也不会这么快了结。二皇子刚自尽,即便皇上有意低调处理,宫中繁文缛节太多难免分心。况且这书信你看过了,里头又牵扯到了皇上的外祖,上次藏兵也是,可惜了蒋副将后来再也没出现过,不然还能多一分证据,那位背后的人好歹是皇上的外祖,听说昨日从宫中晕了之后到现在都没能醒过来。最重要的是皇上昨日才收回了兵权,可是那个军营早就不是当初的样子,不妨跟你说句实话,昨日我悄悄去探访过,简直是乌烟瘴气。这么多杂事未处理,这个时候即便提出来了皇上也不会重视。再说了,过几日我可能要调职了,大理寺卿的职位非你莫属,皇上为了提拔你定会找些借口,比如逸王和大祭司的案子。”
    “即便升上去又能怎样?升完不又是一个接一个的案子,究竟何时才能是个头了?”
    “谢兄,我知道你仗义,从前都是你劝我要沉住气,今日我就用同样的话劝你一次。我能理解你想要为宁侯翻案的急迫心情,不过当初宁侯一家被灭门的时候可是闹的沸沸扬扬,所以要翻案那便一定要风风光光。就眼下的情况,你觉得适宜吗?宁侯再好那也是先帝在位的事情了,难道你认为当今圣上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置逸王造反于不顾,也不将给大祭司下毒的人放在心上,单单重审宁侯案么?”
    黎永的话像一根刺终于刺破了谢宣多日里装出的平和假象,他在乎宁侯案,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心中始终牵挂着几年前被拖走的那个少年。若真算起年龄,如今的他已经快四十的高龄,黎永所讲,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可就是在看见那些证据后还是难以抑制地冲动了。他有些哽咽,对黎永讲:“是,我明白。今日是我冲动了,这事等风头过去后再议。”
    黎永见他难受,想出言安慰:“谢兄......”
    谢宣抬手示意,打断了黎永要说的话。“黎兄放心,我都知道,不过一时失态罢了,这事确实是我着急了些。这些年了都没有他的消息,我心不安。无事,今日说过便算了,先把手上的案子办完。”
    第76章 故友(二)
    被人折腾了一晚上的李之源上车之后仍然憋了一口气在心里, 因为今儿个早上谢宣的认错态度太好,让自己的起床气没处发。马车驶的平稳又走的是修整的最好的管道,自然给他留下了充足的时间与空间用早饭, 只是真如谢宣所讲他没什么胃口便是了。即便是生气, 谢宣的话他还是听了进去,日复一日看到那些点心没有心思吃, 但是乖乖将小米粥喝完了,也就是吃完后才觉得神清气爽, 整个人都有了精神了些。
    马车在辰时刚过后入宫了, 彼时黎晰刚刚醒来。
    李之源下车前仔细整理了自己的仪表, 因着没有镜子也没有池塘只能问了一旁引路的公公他的样子可算得上端正。皇帝重视谢宣,自然爱屋及乌,派来接李之源的也是位宫中的老人了, 他看见面前的小公子唇红齿白面色红润又些微带着点小心翼翼,便笑道:“大人端正得很。”
    李之源听了这话才放心跟着他往芷苒殿走,等他到的时候黎晰已经在芷苒殿的院子里坐着了,面前的桌子上摆着许多点心。方才在马车上明明没有一点儿胃口的人, 这会儿看到皇后的点心反而馋虫上身,想着谢宣的忠告,李之源尽力做到规规矩矩, 走到了黎晰跟前,跪下道了声:“参见皇后,皇后金安。”
    这是两人自状元楼后偶遇后第一次单独会面,虽然昨日谢宣已经反复告知他皇后性格和善, 十分好相处,但总归与自己身份悬殊,于是李之源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了规行矩步。黎晰看着身着官服的李之源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等他在位子上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位就是那个状元郎的身边人了。此刻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起来吧,不虚得这些个礼,你进宫是.......”
    昨日景文昊虽然已经告诉过他今日李之源要过来,但是却未详细与他讲是来做什么,他平日里又不曾与不熟之人相处过,突然见到个人,自然不习惯。
    “回皇后,皇上说这宫中正好缺了个书记员,看着我字儿写的不过,将我给招进来了,今日入职。”李之源低头回话,顺便向黎晰示意了自己带来的纸笔。
    黎晰听着这个别扭的职务,渐渐反应过来这大约是景文昊怕他一个人在宫中闷了,给他找的玩伴。“行了,起来说话,我这殿中没有那么多规矩。”
    “谢皇后。”李之源谢恩后起身,站在黎晰身旁,忽然想起什么,然后轻声问了句:“请问皇后可有现成的墨汁儿?小人的东西刚刚放在马车上了。”
    黎晰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来,不过看他年纪尚轻,不忍心与他为难,转身吩咐身旁的宫女,道:“去房中找块砚台出来,给书记员现磨。”
    “最好食思州石砚,不然我这笔不好使。”李之源习惯性喊出来才发现自己失了规矩,立刻又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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