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颇有些熟悉的声音,大抵还是自己从妖族之战时就交下的朋友。
    灌注的法力尚且足以令阵法再支撑片刻,苏时目光微敛,下意识扶着身旁石碑缓缓起身,关了才看到个开头的实况重播,朝洞外起身望去。
    他们不会信他,这件事他至少还是相信的。
    他只是有时候依然想不通,他们怎么会那样恨他。
    本以为这里好歹也能撑上一日,却不料竟当真有人舍得以心血化出至强一击,且不说此处只是个残阵,就是尚且完好的阵法,也禁不住这样不要命地强攻。
    陆濯仍在昏睡,圣君境界毕竟摆在那里,纵然有阵法汇聚灵力,要恢复力量也少说还要一日光景。在这之前,自己还不能同这些人贸然动手。
    看那些人当真已豁出命来的架势,结界飘飘摇摇,只怕百息都未必能拦得住。分明告诉过自己这只是陆濯用力过度的后遗症,心中却毕竟依旧难掩黯然。
    苏时哑然一笑,拂袖将一记法力打入昏睡着的圣君体内,再抬起头时,神色也已符合人设地冷了下来。
    虽然还没来得及看到后面众人的反应,但按照陆濯安在自己身上的人设,自己大概是早就与他一路,受他指使犯下累累恶行,却又故意编造些过往来叫众人以为自己无辜,借此惑人视线的。
    这样也不错。
    若能叫他们仍然当自己是个罪大恶极之辈,就算亲手杀了自己也不必有什么愧疚,总比知道真相之后愧悔无门,时时记着不能释怀的好。
    无非是接着逃罢了。
    他总是最擅长这个的。
    *
    阵外法力激荡,一下下狠狠撞着飘摇结界,眼看已遍布细细裂纹。
    众人心中愈生希望,只恨不得尽快将阵法破开,将苏鸿渐尸身抢回,更是不顾一切地使出看家本领。眼看结界渐渐崩毁,忽然地动山摇,那阵法竟是从内部震开,连山洞也一并崩塌了大半。
    飞沙走石气劲动荡,众仙修各自站立不稳,匆忙稳住身形,却见一道黑芒忽然划破漫天烟尘,直朝远处去了。
    “走,他往西北角去了!”
    “这黑芒——他竟果真是已彻底堕入魔道不成?!”
    “莫要叫他跑了,快追上去!无非拼上命分生死罢了,此仇不报誓不再登仙途!”
    ……
    身后杀气弥天,苏时拎着圣君一路御剑前行,终于听到了那些分外耳熟的台词,哑然地挑挑唇角,极轻地叹了一声。
    总算将一切都归于正轨,居然还敢有莫名失落感慨,自己果然是不想要经验点了。
    心念回转间已重新打点起精神,苏时已有无数被追杀的经验,根本不至于被身后浩荡声势唬住。将诸般缥缈感慨抛开,再度催动魔气加速,专往那浓雾林瘴处钻绕,又故布迷阵来往周旋,没过多久便已将身后众人远远甩开,身后也不见了追杀的影子。
    确认了不会再有人追过来,苏时才稍稍松了口气,架着爱人压下云头,将那柄剑收入袖中,落在了一片山坳里面。
    他是紧急跑出来的,幻阵尚且不及补全,心里总归觉得不安。如今不复峰只怕是再回不去了,不能靠阵法转移,也只好亲身迢迢赶了过来。
    此时正是晚间生火烧饭的时候,暮色落下,家家户户窗后都亮起灯火,炊烟袅袅散入晚霞,欢声笑语细碎入耳,触目尽是一片安宁和乐。
    苏时喜欢看这样的情形,在原地立了一阵,眼里便洇开暖色,胸口那一团郁气也渐渐消散。
    他在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既然是早就选定的道路,只要能走到头也就够了,没必要因为旁的什么原因再来患得患失。
    心念通达下来,嗅见晚风送来的诱人饭香,他腹间忽然咕噜一声,竟忽然有些饿了。
    这具身体早已辟谷,罕有生出口腹之欲的时候,也不知是这几日心神消耗太过,还是有陆濯在自己身边,想起那些个世界中对方突飞猛进的手艺,竟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果然是被惯坏了。
    苏时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望了一眼身旁还昏着的爱人,正要先把人拎到自己的落脚处去,却忽觉臂间一轻。
    微讶抬目,便迎上了那双尚显茫然的黑彻瞳眸。
    “居然醒得这么快?我以为你少说也要昏上一宿。”
    苏时不由失笑,见他站稳便也放开了扶持,正要去握他的手,却见陆濯神色恍惚一阵,打了个激灵陡然清醒过来,眼里便迅速溢满了熟悉歉意:“对不起,我——”
    “好了,这件事以后都不准再提。”
    一听他道歉,就又想起了那时险些被吓得散了神魂的情形。
    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家爱人长长记性,就算要护着自己,也绝不能再这样拿性命都不当一回事。
    苏时打定主意,难得地沉了面色,语气也显出罕有强硬:“要是再提什么对不起,你也不必陪着我了,自己去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我这边结束了自然会去找你——”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结实的怀抱牢牢裹住。
    强悍臂膀锁在身后,臂间肌腱虬结紧绷,偏偏不敢把力气使到极处,固执却又小心翼翼地困着他,飞快的心跳透过胸膛,一下下砸在他胸口。
    ……
    好像凶得过头了。
    苏时呼吸微摒,抬头望去,见到那双眼睛里满满欲言又止的无措不安,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就又不由自主软了下来,抬手将他抱住:“好了……我只是说说,又不是真赶你走。”
    听见他语气缓下来,手臂上的力道就惊喜得紧了紧,温热气息也立即覆上去,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答应的事没能做到,我怕你生我的气。”
    “看到你不顾自己乱来,我才会生你的气。”
    向来拿自家爱人这样没一点办法,苏时被他抱着蹭来蹭去,又哪里还狠得下心,无奈叹口气,把人捞住亲了一口:“好了,过去的事就不管他了,先陪我去做正事。”
    陆濯微怔,下意识向四周一望,见到眼前世外桃源般的凡人村落,稍一错愕就明白过来:“这就是——”
    “是,我的幻阵还没能加固完成,我们还得尽快才行。”
    苏时点点头,拉着他便要走,却被陆濯担忧扯住:“他们尚在追杀我,若是叫他们追到这里,你的布置岂不是又要被发现了?”
    “幻阵不破,他们就追不到这里。”
    心中早有把握,苏时无奈一笑,握着他的手使了些力气,把人往记忆中的位置拖过去:“幻阵若是破了,就算他们原本不曾找过这里,也一定会追来的。”
    这一处幻阵是为了应对圣君而设下的,毕竟事关一个村子的生死安危,他当初便花了大心思,阵法层层叠叠极牢固隐蔽,只要他自己不贸然暴露踪迹,便绝不会被人发觉。
    可只有一点——这阵法是有时效的。
    他当初是奔着掀锅来的,这里便是他的最后一道保险。那时苏时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前面那些真真假假的证据当真没人肯信,这道幻阵到了时候自动破开,就会成为他无罪的铁证。
    算算时间,若是再不加固幻阵,只怕也就在这一两天便会真相大白,所以他才始终急着要回来做成这件事。
    天色渐渐暗下来,陆濯被他拉着进了一片森林,直入到极深处,便见到了那一道与不复峰密室中一般无二的传送法阵。
    “你实力可还不曾恢复完全?这里灵气密集,走的又是地脉,不会被人发觉,只管运功恢复就是了。”
    苏时领着他站定,随手一拂便多出了个蒲团,按着他坐下,自己走到阵法旁边,凝神改动着其中的部分符印。
    夜风清冷,虽然知道苏时大概并不会怕冷,陆濯却还是忍不住抬手生出一簇火焰,落在眉目专注的爱人身旁。
    大概是察觉到了身旁的温度,清润眉目微微一动,抬头望向自己,眼里就洇开一点柔和笑意,又低下头去继续忙碌。
    终于见到他重新露出笑容,陆濯心头总算彻底放松下来,一面运功继续恢复法力,一面凝望着爱人的动作。
    法阵泛着淡淡银芒,苏时指尖汇聚的却是如墨魔气,在阵间一点便悄然晕开,看上去竟如同泼墨写意,分明是那般繁琐复杂的阵法,在他手中竟也行云流水般举重若轻。
    陆濯看得出神,却也片刻都没放下恢复实力。地下灵脉厚重磅礴,稍一运转便觉充沛灵气涌入体内。只不过一刻钟功夫,剩下那一点缺口便已被彻底补足,长长舒出一口浊气,力不从心的虚弱总算消散干净。
    苏时恰好完成了最后的修补,将最后一道符印画完,也松了口气起身道:“走罢,叫符阵稳定一夜,明日再来注入法力,就不会有问题了。”
    陆濯应声起身,见他眉宇间已难掩疲惫,抬手要去扶他,却被苏时按住手臂,笑着摇摇头:“不妨事,我还没到走不动的地步——不过饿了倒是真的……”
    “我给你做,想吃什么都行。”
    目光不觉亮起来,陆濯拥住他落了个吻,抬手将那一簇火焰召回。苏时便也含笑握了他的手,继续往那丛林深处钻进去,没走多久,眼前便忽然现出一处清幽院落来。
    他在此处花的心思最多,索性便也替自己留了个住处,如今夜色已晚,又不便这就离开,倒正好派上了用场。
    陆濯片刻闲不下,同他安置下来,便出去收集了食材,又易容向村中换了一斗米回来。灵气化水淘米煮汤,热热地替他熬了鸡茸粥,又斩了几只肉质肥嫩鲜美的灵兽回来,煎烤煮炖收拾妥当,有条不紊干脆利落,诱人香气转眼便在院落中散开。
    苏时被他按在榻上不准动,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只觉腹中越发饥饿,几乎忍不住要出去看看,门帘一挑,陆濯已端了碗鸡茸粥回来,笑吟吟递在了他手上。
    “要是将来咱们真能出得去,光凭做饭的手艺,大概也是饿不着的了……”
    扑鼻沁香引得人食指大动,苏时接过调羹吃了两口,忍不住笑着感慨一句。却才开口,脑海中便蓦地划过一道细芒,意识竟是忽然迟滞了一瞬。
    出去。
    高级世界获取的积分足够,才能得到回到主世界的机会,在此之前,并不会将具体情况透露给任何宿主。
    按理来说,他是不该知道要怎么从主系统的世界中出去,回到真正的现实世界里的。
    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偏偏觉得自己知道。
    脑海深处那一团白光仿佛受到某种牵动,悄然散开些许,却依然难以这就清晰。
    苏时怔怔出了一阵神,回神才发觉自己正被紧紧揽着,迎上陆濯担忧的注视,下意识低声道:“我们——出去过吗?”
    “没有,我们没能出去。”
    迎上那双眼睛里柔和茫然的光芒,陆濯心口猛地缩紧,不觉收紧手臂,将他向怀里拥进去:“我把你弄丢了……”
    破碎的光芒在黑沉的瞳底不住闪烁,在疼痛与温暖的双重催化下,终于化成冰冷的水色
    ……
    “你得会解释,都已经进化到这么高级的数据了,老是这样被冤枉哪行呢?”
    “跟着我学,我教你把锅都甩出去,我们肯定能一起出得去。”
    “等你有实体了想做什么?想长成什么样子?趁现在快想想,等出去就来不及了。”
    “不用完成任务就能活着,不用被主系统强加意志干涉,想做什么都行——等你过上那样的日子,一定会舍不得再回来的。”
    ……
    “你快走,我是宿主,我是死不了的。你不一样,你是数据,还从没真正活过,你要去活一次……”
    “好,我不说话了……”
    “你别担心,我不舒服了就摇一下铃铛,一定用力摇。”
    “我有止痛剂……不疼的……”
    ……
    清澈明朗的笑颜在眼前一闪而过,忽然被染上血色,舒朗的眉眼蔓开难以掩饰的痛苦悸栗,又渐渐隐没进黑暗。
    陆濯紧紧拥着他,胸膛深处不住战栗。
    痛楚终于再无法压制,从记忆底处深刻地翻上来,嶙峋尖锐,刺得一片血肉模糊。
    察觉到爱人似乎过于激烈的反应,苏时心口忽然一跳。
    冰冷的水意打在他的脸颊上,下意识抬手去抹,却怎么都抹不尽。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苏时胸口却依然疼得厉害,索性将手里碗匙放下,抬手勒住对方肩膀,径直倾身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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