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巍领命,带人退了出去。
    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回信。
    顾鸣等得急了,刚要派人去探,忽然从门外摔进一个男人,正是朱巍,一只脚狠狠踏在他胸口上,朱巍当即吐出一口鲜血,众人抬眼看去,却见一个玉面小将,身材不算高大,眼神却是狠辣无比,手提一把金龙宝刀,威风赫赫!
    “你这等杂碎,安敢与孟老将军相提并论!”
    晟王爷看到他,先是捂着眼不想看,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看,最后却是忍不住笑出声。
    这小子,有他当年的风范!
    顾鸣脸色难看至极,质问:“你是何人,怎敢在金銮殿上乱来,来人还不给本王拿下他!”
    那小将一脚把朱巍踢飞,抬眸道:“本将军叫孟胜男,乃孟霆威老将军亲外孙是也。”
    众人皆是一愣,孟霆威老将军哪有外孙,只有一个外孙女,是那个多年前逃婚跑了的安成郡主!原来如此!众人看向罗家父子,这二人早因为丢人,躲到后面去了。
    顾鸣终于想通了这一茬,冷哼:“皇叔生了个好女儿,不过你武功再高强,还能敌得过我上万将士不成。”他看向朱巍,问:“遗诏何在!叶重锦何在!”
    朱巍口吐鲜血,艰难吐出两个字:“太……子!”
    “你说什么!”
    此时从孟胜男身后,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色锦衫,眉目如画,玉骨天成,一走进众人视野,身份便已昭然若揭,除了那个叶家,谁家能养出这样的儿郎。
    “阿锦,”叶岩柏慌忙走到他面前,问:“可有受伤,可有受委屈?”
    叶重锦道:“不曾,只是担心父亲还有哥哥,才跟过来瞧一瞧。”说着他朝叶岩柏身后的叶重晖展颜一笑,他哥哥却不赞成地皱了皱眉。
    叶重锦朝上看去,顾鸣正幽幽地望着他,他也不惧,反而笑道:“明王殿下,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顾鸣挑眉问:“赌什么。”
    叶重锦道:“就赌,这大殿里的将士,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话音才落,便引得众人震惊不已,就连一直淡定看戏的陆凛都有些意外,顾鸣冷笑一声,道:“好啊,若本王赌赢了,你这尤物,就归本王如何。”
    叶重锦点点头,说:“好啊,若我赢了,也不必你做什么,总归你是死路一条。”
    “阿锦,不可胡闹。”
    叶重锦朝他哥哥眨眨眼,道:“哥哥总问我,跟空尘大师学了些什么,我今日就让你看看,我的真本事。”
    他走到一名将士身边,学空尘大师的模样,老神在在地道:“佛曰,莫轻小善,以为无福,水滴虽微,渐盈大器,凡福充满,从纤纤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完,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那将士停顿片刻,竟是乖乖把刀放在地上。
    “……”
    周遭传来阵阵笑声,叶岩柏直想把老脸捂住,这孩子,耍宝也不分场合。
    顾鸣道:“不过收买了一个细作,便在本王跟前装神弄鬼。”他抬手一挥,道:“把他给本王拿下!”
    一片静默,再也没人笑了,顾鸣又道:“快把他拿下!”
    “这不可能……”
    安成郡主冷笑一声,道:“因为,他们不是你的将士,是我们从塞北带回来的兵,你以为凭你舅舅的那些草包,能攻入皇宫?能在其他皇子的三路兵马围剿中大获全胜?自己的人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还想谋朝篡位。”
    “太子的兵,不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而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甚至不止死过一次。”
    顾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龙椅上,良久,凄惨地笑道:“本王的好四弟回来了?”
    叶重锦道:“太子哥哥去看陛下了,他之所以马不停蹄赶回来,只是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至于皇位,一直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不必苦心经营,无需谋划,对他来说,不过如此简单,想要,还是不想要而已。
    一直守在殿外的人马此时也闯入殿中,将一干罪臣收押,其中包括明王及其舅舅,暗自招兵买马,意图谋反,贤王也养了一批暗卫,意图趁乱潜入金銮殿,被一举拿下,六皇子七皇子尚未成年,因此并未予以收押,不过此番吓得不轻。
    晟王爷抚着胡须,道:“小五啊,把你父皇的遗诏请出来吧。”
    顾悠咬着唇,怯怯地问:“皇兄……皇兄回来了吗?父皇说,皇兄回来才可以拿出来。”
    晟王爷抚着他的脑袋,叹道:“是啊,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谁又能想到,庆宗帝会将真正的遗诏交给看似娇弱痴傻的逍遥王呢,顾鸣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竟是笑出了泪,他那位好父皇,竟做到这一步,他输得心服口服。
    叶岩柏当众宣读圣上遗诏,皇四子继承大统,即皇帝位。
    第75章 与谁渡河
    乾正宫内,宫婢内侍跪了一地, 口称“万岁”。
    立于大殿中央的少年, 一袭玄黑锦袍,面沉如水, 他将随身佩剑立在一旁,走到龙榻旁, 对着先皇的遗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跪拜之礼, 而后起身, 在榻旁的杌子上坐下。
    眼前这张老迈的面庞,与记忆中不太一样, 嘴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神态安详,可见走得很安心,顾琛一贯冷峻的面庞,也不自觉柔和一些。
    他到底经历了两世,也看惯了生死,并未嚎啕大哭,只轻声道:“父皇, 儿臣回来了,皇祖父和孟将军没有做到的事, 儿臣做到了,如此一来,您见到皇祖父, 也可向他有个交代,他若是再嫌你,你便告诉他,您至少有一点强过他。”
    顾琛弯起唇,道:“至少,您的儿子,比他儿子有出息。”
    穆皇后立在他身后,面上看不出悲喜,此时也不禁弯起唇。
    顾琛问道:“父皇临终前,可有交代身后之事。”
    穆太后用汗巾替先皇擦拭面颊,摇摇头,道:“不曾有交代什么,不过他不说,哀家也知道,庆和宫,丽妃从前的遗物不是保存得好好的么,总归他不想让别人碰,索性都让他带走吧。”
    顾琛略一颔首,良久,哑声道:“这些日子,辛苦母后了。”
    穆太后鼻头微酸,她整了整面容,却无论如何做不出喜悦的笑脸,脸颊颤了颤,终于还是红了眼眶,轻叹道:“比起皇儿在外征战,哀家吃的苦又算得了什么。”
    顾琛微蹙眉头,终究没说什么,他提起佩剑,大步走出乾正宫,莫怀轩正立在殿外等他。
    “陛下。”
    顾琛道:“子枫,这几年京里多亏有你照看,孤才能放心在边关退敌。”
    莫怀轩只淡道:“良禽择木而栖罢了。思及前世今生,你我之间,竟似一场笑谈。”
    顾琛也轻笑一声,可不是么,前世贤王有莫怀轩帮衬,比明王要棘手得多,明王的棘手之处在于,他一直扮演着好兄长的角色,貌似站在太子身后支持他,实则手里握着一把匕首,不知何时就会刺上一刀。
    而莫怀轩,则是光明正大与他斗法,将朝堂当做一个棋局,二人将文武百官当做棋子摆弄,各凭本事争抢皇位,最终莫怀轩输给了顾贤的愚昧和冲动。
    顾琛道:“其实,你败局早定。”
    莫怀轩挑眉,显然是不信:“哦?”
    “你想想,朝堂之上,除了叶家独善其身,还有一人一直立场不明,那人是谁。”
    虽说是前世之事,相隔已久,但二人皆是记忆过人,莫怀轩略一思索,便脱口而出:“镇远侯。”
    言罢他又摇头,道:“不可能,陆凛软硬不吃,且找不出丝毫破绽,除非……除非陆子延出了岔子,但是此子看似顽劣,其实很有城府,轻易不会让人拿到把柄。”
    顾琛道:“可惜,他有个天大的把柄握在朕手里,所以朕说,你败局已定。”
    莫怀轩愣了愣,终于露出释然之色,道:“若当真如此,臣拜服。”
    顾琛早知道他并非真心臣服,不过是为了小五勉强与自己谋划,人人都道叶家人心气高,其实不然,叶家人不过是按行自抑,而这位出身低微的越国公庶子,才是真正的恃才傲物,他说出前世的秘辛,不过是让他心服口服罢了。
    这两个人,前世把朝堂玩弄了一遍,这辈子便觉得了然无趣,唯一的对手已然站在一线,还有什么好争的,因此一个去打鞑子,另一个整日里围着逍遥王转悠,在外人眼里,太子有勇无谋,而越国公世子,更是个用不上的书呆子,谁也不曾放在眼里,谁知竟是最大的变数。
    两人一道往金銮殿走去,顾琛带回来的兵只有两万多,此时有一半在城外驻扎,他将一道令牌扔给莫怀轩,道:“把朕的将士们领进城安顿,之前承诺过,兵部日后交由你管辖。”
    莫怀轩接过,这道玄黑令牌用黑玉打造而成,暗芒熠熠,正侧刻着一道锋利的刀剑符号,而背侧,竟是一个大气凛然的“琛”字,他敛了神色,俯首道:“臣,接旨。”
    顾琛大步往大殿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可你真正想要的,孤无法承诺给你,你该知道。”
    莫怀轩胸口一窒,颔首,自言自语道:“自然,他安然无忧,我已知足。”
    他抬眸看向乾正宫前的那片石阶,前世,听说静王就是在那里跪了一天一夜,最终支撑不住,被人抬进了太医院。
    他那时是三皇子的人,并非他选的顾贤,是他父亲选的,他认为兰贵妃受宠,因而早早就下了注,嫡兄去世后,他别无选择,获得继承权的同时,他也将越国公府扛在了肩上,哪怕明知道顾贤是个蠢货,他还是替他竞争皇位。
    顾悠嫁进国公府,他气恼,因那时他已经注定失败,这傻子什么都不知,只知道对他好,他哪里值得。
    后来他父子二人随三皇子锒铛入狱,太子还算仁慈,没判死刑,只将他发配边疆,虽然途中免不了一死,但他心里是感恩的,他不想死在铡刀下,然后让顾悠替他收尸,那小傻子怎么受得了,他那么喜欢自己,若是看到他不完整的尸身,岂不是会哭死。
    可他还是低估了悠儿。
    谁也没想到,一贯软弱的静王,竟然进宫觐见新帝,为越国公府求情,顾琛的心是硬的,能让他心软的人,唯有宋离,自然没答应顾悠的无理请求。
    那傻子便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他的身子一向不好,但莫怀轩没想到,已经差到那个地步。据说当时在枫山上的那一晚,他受了寒损了根基,一直未痊愈,早成了顽疾,所以才会那样轻易就病倒了。
    不久后,莫怀轩被人从刑部放出来,改判了抄家和剥夺爵位,老国公爷在世时的祖宅归还了他。
    然后宫里来了人,是那个祸水一般的宋离。
    宋离道:“静王殿下说,愿拿自己的性命换他轩哥哥的命,陛下怒极,但抵不住他的苦肉计,终究还是应了他,所以莫公子现下不是阶下囚了。”
    莫怀轩没有急着高兴,他问:“那悠儿何时回来。”
    “静王殿下不会回来了,宋某此行来,是想跟莫公子讨要一样东西。”
    “何物。”
    那男人展颜一笑,却是莫怀轩见过的最可恶的笑,他幽幽吐出三个字:“和离书。”
    “莫公子昔日犯下的过错太多,虽然圣上仁慈,肯饶恕你,但也不愿将皇弟托付,所以,还请莫公子写下和离书,宋某好带回去交差。”
    莫怀轩只觉得胸口被硬生生挖出了一个大洞,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提笔是一件如斯痛苦之事,痛到他几乎握不住那根笔杆,即便得知要被发配时,他也不曾有过此时这般痛楚。
    他一直以为,他对顾悠是怜悯居多,可到真正要失去他的时候,才明白,那孩子早就扎根在他心里,是他一直假作不知。
    他接连写错了三份,才堪堪写完。他握住那张和离书,道:“烦请宋总管转达,草民,想见静王殿下一面。”
    宋离轻嗤一声,径直夺过那张和离书,草草扫了一眼,道:“怕是不能的。”
    “他不愿?”
    “是不能。”宋离敛去笑意,缓缓道:“静王殿下病重久矣,莫公子兴许不知,他拖着病体为莫公子求情,病上加病,也不知有没有痊愈的时候了,越国公府,当真是把静王殿下利用到了最后一刻。”
    莫怀轩道:“我不曾利用过他,从不曾……”
    “那么又是谁告诉静王殿下,莫公子被刑部关押,谁告诉他,莫公子出了京城就会没命,又是谁教唆他,去乾正宫外行苦肉计的?”
    莫怀轩站立不稳……是谁?自然是他母亲,可在悠儿眼里,却是他的计策。
    宋离走到门前,忽然站立,道:“静王殿下说,你救过他,所以他不能眼看你去死,你二人之间的缘分,是因施恩结下的,如今他还了你的恩,这缘分便也断了,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字字诛心,痛彻入骨。
    莫怀轩原以为,这世上,最残酷的刑罚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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