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走得很急?”
    书吏思忖着:“确……确实有些急,连卑职要给他开个夜行公函,他都说不用就急急忙忙走了。”
    一切都清楚了!李泰想,这个潜入书房盗取情报的人正是萧鹤年,而向魏徵泄露消息的内鬼肯定也是他!
    可让李泰百思不解的是,萧鹤年为什么要偷取辩才一案的情报?他现在又急着要把情报送给谁?会是魏徵吗?如果是的话,他和魏徵到底跟辩才有何瓜葛,跟父皇不遗余力想找到的《兰亭序》又有什么瓜葛?
    萧鹤年骑着快马赶往魏徵府邸的路上,先后遇到了三拨巡夜的武候卫。
    按照唐律,官员或百姓夜间若有急事需要上街,必须由官府或坊正开具公函,出示给武候卫查验,才不算犯夜。萧鹤年虽然十万火急地出了魏王府,来不及开公函,但凭借魏王府司马的身份,还是没遇上什么麻烦,一口气赶到了永兴坊。
    萧鹤年叩响魏徵府西门的门扉时,承天门上的晨鼓恰好擂响。
    听着激昂的鼓点,萧鹤年的胸中也陡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激情。
    刚刚起床的魏徵在书房接待了萧鹤年。他知道,萧鹤年突然前来,必定是不听他的劝阻采取了行动,然后得到了什么重大情报,因此才打破了多年来的规矩,贸然闯到了他家里。
    魏徵用一种异常严厉的目光盯了萧鹤年好一会儿,才道:“鹤年,你跟我多少年了?”
    萧鹤年明白他的意思,歉疚地笑笑:“快三十年了。”
    “既然快三十年了,怎么还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魏徵一脸严肃,“不按约定的方式联络,冒冒失失跑到我家里,你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举动吗?”
    “先生,实在是情况紧急,我不敢再耽搁了。再说,方才我来之时,夜禁还没过呢,街上又没人,谁也没看见我。”
    “谁也没看见你?”魏徵冷笑,“你在路上碰到几队武候卫了?”
    “三……三队。不过,我有魏王府司马的身份……”
    “我不是指这个!”魏徵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想说的是,日后倘若有人想查你今天的行踪,只需找到那三队武候卫,一核实,就可以大致推断出你行走的路线,继而就可能推断出你是来找我的!”
    萧鹤年赧然良久,才道:“先生,属下知错,愿受责罚。”
    “责罚肯定是要的,但不是现在。”魏徵冷冷道,“你不宜在此久留,有何事要报,快说!”
    萧鹤年知道魏徵一向面严心慈,这么说其实就等于原谅他了,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把萧君默密奏中的大意扼要说了一遍。
    “洛州伊阙县,尔雅当铺,吴庭轩?”魏徵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低首沉吟。
    “是的,这就是辩才的伪装身份。先生,您打算何时派人过去?”
    “我会尽快安排。”魏徵说着,忽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萧鹤年察觉:“先生是不是想说什么?”
    魏徵叹了口气:“咱们这次是要从君默手里抢人,若真抢成了,就等于把这孩子的仕途给耽误了。”
    萧鹤年苦笑了一下:“他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了,他进玄甲卫才三年,一口气就干到了正五品上的郎将,这放眼满朝文武也找不出第二个!依我看,就算真耽误他一下也不碍事,权当给他一点挫折,历练历练!”
    魏徵笑笑:“听你这口气,你这当爹的好像醋劲还挺大。”
    萧鹤年装糊涂:“有吗?”
    “还不承认?你熬了快二十年,才从一个正五品上的长安令,熬成从四品下的魏王府司马,就升了一级。可瞧瞧你儿子,才三年就升了多少级?说不定过两年官都比你大了,你敢说你一点都不嫉妒?”
    萧鹤年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这么说笑了几句,原本沉重压抑的气氛轻松了少许。可一沉默下来,两人便又同时心事重重。
    “你昨夜如此铤而走险,魏王府还回得去吗?”魏徵道。
    “先生放心!属下做得还算隐秘,相信魏王一定不会察觉。”
    “这种事可不能掉以轻心。你再回想一遍,有没有哪个细节疏忽了?”
    萧鹤年想了片刻,还是摇摇头:“没有,没有什么疏漏。”
    魏徵不语,似乎仍不太放心。
    “先生,”萧鹤年起身,“晨鼓响了有一会儿了,如果先生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告辞了。”
    魏徵没说什么。
    萧鹤年躬身一揖,转身朝外走去。
    “等等。”
    萧鹤年回头:“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魏徵迟疑了一下:“也……也没什么了,你自己保重。”
    萧鹤年一笑,又拱拱手,大步走了出去。
    魏徵望着空荡荡的房门,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此时的魏徵当然不可能知道,这是他跟萧鹤年的最后一面。
    第六章辩才
    一队黑甲骑士、一驾单辕双轮马车,在伊阙通往洛州的驿道上缓缓而行。
    伊阙县距洛州治所洛阳县约七十里,途经苍翠秀美的伊阙山。此处两山相对,伊水中流,远望如天然门阙,故名“伊阙”。名闻天下的龙门石窟,便雕刻在伊水两岸的山崖之上。此时临近三月,驿道两旁青山碧水、草木葱茏,倘若不是那些黑甲骑士身上的杀气破坏了氛围,这样的时光和景致几乎可用婉约与唯美称之。
    与其他骑士如出一辙的冷峻表情不同,此刻萧君默策马行走在马车旁,神色倒有几分惬意和闲散。
    尽管经过了包扎,右臂的伤口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不过这点小伤对萧君默来讲属于家常便饭,只是他入职玄甲卫以来的诸多“纪念”之一罢了。
    马车窗牖上的布帘掀开着,辩才从窗中默默遥望远处的龙门山。只见满山的翠绿之中,掩映着一座红瓦飞檐的寺院,还有几缕钟磬梵呗之声隐约可闻。
    “法师是忆念当年的出家生活了吗?”萧君默笑着问道。
    “出家或有不修善,则不如在家;在家能修善,则胜于出家。”辩才淡淡说道,仿佛在自语,又仿佛在回答。
    “法师这句话,我记得是出自《十住毗婆沙论》。对吗?”萧君默随口说道。
    辩才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萧将军年纪轻轻,对佛教经论也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略略读过几本罢了。”萧君默道,“法师引用这句话,是不是想说,你虽然以吴庭轩的身份过着在家人的生活,但心性却可以不受红尘染污?”
    辩才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将军想说什么?”
    “没什么。”萧君默一笑,“我只是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问题?”
    “佛在《四十二章经》中说:‘人系于妻子舍宅,甚于牢狱。’又在《心地观经》中说:‘在家逼迫如牢狱,欲求解脱甚为难。’我想请教法师,作为一个志求解脱的出家人,你为何会舍弃清净自在的出家生活,把自己投入这样的‘牢狱’呢?到底是怎样的压力,迫使你做出了如此艰难的选择?”
    辩才呵呵一笑:“将军不要把我形容得这么悲壮。我离开寺院、蓄发还俗,完全是出于自愿,并未受到什么压力,更谈不上什么艰难的选择。”
    “法师这么说就言不由衷了。”萧君默言语犀利,脸上却仍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在还俗的十六年中,你立誓不再落墨写一个字,如果不是在下奉旨找到你,你完全有可能终身封笔。而对于一个酷爱王羲之书法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个艰难的决定。由此我联想到,你蓄发还俗的原因,肯定也跟王羲之书法有关。准确地说,就是与《兰亭序》有关。”
    “将军的联想真是不着边际!”辩才哂笑道,“一个人竟然会为了一幅字帖完全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样的理由,将军不觉得有些牵强吗?”
    “这不叫牵强,只能说非同寻常。”萧君默也笑道,“法师既然肯对自己的人生做出如此非同寻常的改变,那也就证明了,与你息息相关的《兰亭序》,背后隐藏的秘密一定也非同寻常。”
    辩才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的洞察力要比他想象的可怕得多。跟这样的人交谈,你随时有可能掉入陷阱,说出不该说的话。
    辩才轻轻放下了车窗上的布帘,索性闭上眼睛开始打坐。言多必失。他决定从这一刻起,不再多说一个字。
    看着辩才突然缄口,还把车窗遮挡得严严实实,萧君默笑了。
    这种时候,沉默其实就是无声的告白。他越是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越证明这就是他想守护的秘密。萧君默现在基本上可以断定,辩才手中藏有《兰亭序》,或至少知道它的下落。他蓄发还俗、改头换面躲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守护《兰亭序》的秘密,而今上李世民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寻找辩才和《兰亭序》,肯定也是想获取这个秘密。现在的问题只是: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兰亭序》眼下又在什么地方?
    当然,这并不是萧君默该犯愁的事。只要把辩才带回长安,他的使命就完成了,剩下的问题就让皇帝去犯愁吧。
    未时时分,太阳刚过中天,萧君默一行来到了洛州府廨。
    玄甲卫办案,向来不须知会当地官府,但一旦要把当地人犯带走,则须到州、县两级公廨进行报备,办理相关手续,所以萧君默一行才不得不进入洛州。若非如此,依萧君默的性子,根本不想跟当地官府有任何瓜葛。
    远远望见府廨大门的时候,萧君默有些诧异,因为洛州刺史杨秉均竟然带着一帮僚佐干吏亲自站在大门口迎候。
    洛州在唐代为上州,刺史为从三品,无论品级还是职位都比五品郎将高出许多,尽管玄甲卫的郎将身份特殊,很多地方官员都争相笼络,但搞出这么大阵仗,还纡尊降贵出门迎接,也实在是夸张了些。
    杨秉均到底是何用意?
    萧君默稍一转念,马上就明白了,这家伙如此煞有介事,肯定不光是冲着他玄甲卫的身份,更是冲着他身后马车上的那个人——辩才。
    想到此,萧君默不免多留了一个心眼。
    杨秉均一看到萧君默,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萧将军,一早听说你破了大案,本官便命人置办了宴席,一来为你庆功,二来为你接风,可将军为何姗姗来迟啊?”
    “龙门形胜,伊阙风流,萧某一路贪图春光山色,便走得慢了。”萧君默下马行礼,“有劳杨使君久候,萧某真是过意不去。”唐代称刺史为使君,称县令为明府,对其他各级官员通常也以职务相称,不像后世动不动便以“大人”称呼官员。
    杨秉均闻言大笑:“将军要是喜欢这里,不妨逗留一两日,本官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多谢使君美意!”萧君默笑道,“萧某倒是很想逗留,只怕圣上不答应。”杨秉均干笑了几声:“将军恪尽职守,令人钦佩啊!”
    二人寒暄着,一起走进了府廨。
    宴席非常丰盛,杨秉均频频劝酒,萧君默只喝了一两杯,便以职责在身为由一再婉拒。宴罢,洛州府的相关书吏领着罗彪去办手续,杨秉均则与长史姚兴一起请萧君默到正堂后面的花厅喝茶。
    “萧将军,本官听说,你今日一早抓获辩才后,却没查问《兰亭序》的下落,更没有查抄尔雅当铺,这是为何?”杨秉均才喝了两口茶,就迫不及待地问。
    终于图穷匕见了!
    萧君默在心里冷笑。前面那些盛大欢迎、热情款待的阵仗,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典型的先礼后兵的套路。
    今日上午,当萧君默去伊阙县廨办理相关手续、顺便包扎伤口时,伊阙县令便提出要查抄尔雅当铺,萧君默断然否决,并严厉警告他,除非有皇上的旨意,否则任何人也不能动尔雅当铺。伊阙县令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蒙了半天才问道:“为什么?”
    “这个案子由本官负责,你没有资格问为什么!”萧君默毫不客气道。
    伊阙县令心中恼怒,却不敢发作。萧君默却看都不看他一眼,随即带着辩才上路了。
    此刻,事情明摆着,伊阙县令一定是未能得逞,便暗中派快马飞报了杨秉均。由于辩才乘坐的是马车,萧君默一行走得慢,所以被他们赶在了前头。
    “杨使君,你刚才那句话,有个小小的谬误,萧某想更正一下。”
    杨秉均一愣:“谬误?什么谬误?”
    “辩才法师是圣上的客人,不是朝廷钦犯。”萧君默不慌不忙道,“所以,不能用‘抓获’这个词,只能说是‘找到’。”
    “话是这么说,但圣上之所以找辩才,目的也是要找到《兰亭序》。这一点,萧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这我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审问辩才,也不查抄尔雅当铺?”
    “因为我可以确定,《兰亭序》不在辩才身边,当然也不会藏在尔雅当铺。”萧君默道,“我相信,辩才没有那么蠢。”
    后面这句话显然语带双关,杨秉均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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