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会来寻找徐婉娘?她问。
    不知道。上头说,谁都有可能来。
    要是有人来,会是什么时候?她又问。
    不知道。上头说,随时都有可能。
    如果永远不会有人来呢?
    那你就得永远待在夜阑轩,直到你死了,我们负责给你送葬。
    秀姑哭笑不得,感觉这个任务就像是开玩笑。
    然而,组织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了,让她没有理由拒绝。她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小小年纪就被人贩子卖进了青楼,人间的一切心酸苦楚她几乎尝遍了,被人欺侮玩弄的日子她也过够了,好不容易可以有“组织”这样一个靠山,从此没人敢惹、衣食无忧,这种好事上哪儿找去?所以上头一跟她提出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然后,一晃就是十六年。
    她原以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跟没有任务也差不多,不会给她造成任何压力,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有了做母亲的想法,想要好好嫁个人,拥有一个她从未有过的家,但是这个任务却把她死死困在了夜阑轩,让她哪儿也去不了,什么都不能做。从此她就开始期盼那个寻找徐婉娘的人赶紧出现。然而春去秋来、年复一年,连昔日繁华热闹的夜阑轩都已经渐渐败落了,却始终没有任何人来找她。秀姑觉得自己可能要老死在夜阑轩了,就为了这该死的任务。
    没想到,今天一大清早,她都还没睡醒,这个寻找徐婉娘的人竟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她压抑着内心的兴奋,装出一副贪财如命、认钱不认人的样子,顺利地按照计划把那个女子引向了该去的地方。接下来一整天,她都在焦急等待上头的指令,直到午后申时左右,门缝里终于被人塞进一张纸条,上面画着六条上下排列的横线,一、三、五是断开的,二、四、六是连着的。上头以前告诉过她,这是周易的一个卦象,名为“既济”,意思是已经完成,只要看到这个卦象,就意味着任务结束,她可以远走高飞了。
    秀姑赶紧收拾金银细软,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从后门偷偷溜出了夜阑轩。正巧,后面的巷子口停着一辆待雇的马车。秀姑忙不迭地跳了上去,对车夫道:“出城,往东走,去灞桥。”上头以前教过她,若有朝一日可以离开了,不要直接往要去的方向走,而要先走反方向,再掉头往回走,这就叫声东击西,可以避免被人跟踪。所以秀姑打算先到东边三十里外的灞桥,再雇车折往西南,回她的巴蜀老家益州。
    车夫正在打盹,脸上盖着个破斗笠,瓮声瓮气道:“二十文。”
    “少废话,给你三十文,快点!”
    马车很快就飞跑了起来,秀姑感觉自己的心也开始了飞翔。从平康坊往东走,只要过东市、道政两个坊区,便可出春明门前往灞桥。可让秀姑疑惑的是,马车过了东市却往北一拐,径直朝兴庆、永嘉坊方向驶去。虽然从这儿走通化门,一样可以出城,但明显是绕远了。
    “停车!我要下车!”秀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马车缓缓靠边停下。秀姑掀开车门上的帘子,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蓦然映入她的眼帘,秀姑的身体瞬间僵硬。
    “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的,臭婆娘!”
    谢冲一脸狞笑。
    然而,还没等他笑完,秀姑便突然握住一把簪子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喉咙,鲜血立刻像涌泉一样喷出,溅了谢冲一脸。
    最后倒下去的时候,秀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觉得自己真正自由了。
    王弘义匆匆出门的时候,夜禁已经开始了。从青龙坊到平康坊要经过六七个坊,路程不短,一路上他们碰到了好几队巡夜的武候卫。不过,王弘义一亮出腰牌,对方便无一例外地放行了。
    腰牌是魏王给的,职务为工部郎中,官秩从五品上,一般武候卫无人敢拦。王弘义带着韦老六及一干随从风驰电掣地赶到平康坊,敲开坊门,一口气冲到了夜阑轩。尽管如此明目张胆地犯夜违背了王弘义一贯奉行的低调原则,可现在苏锦瑟下落不明,他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王弘义一行凶神恶煞地冲进夜阑轩,几乎把整座青楼翻了个底朝天,可不但丝毫未见苏锦瑟的踪影,连老鸨秀姑都无端消失了。韦老六揪住一个龟公的衣领,命他把东家叫出来。龟公颤抖地说秀姑既是老鸨也是东家,夜阑轩没有别的东家。
    王弘义的心蓦地一沉。他知道,秀姑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肯定与锦瑟寻找徐婉娘的事有关。现在看来,自己让锦瑟来找徐婉娘,绝对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尽管韦老六再三逼问,夜阑轩的龟公和妓女们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早上的确有个漂亮女人来找过秀姑,其他事情便一概不知了。
    王弘义最后叹了口气,对韦老六道:“留几个人在这儿守着。明天一早,把所有弟兄都放出去,无论如何,要把锦瑟给我找回来!”
    王弘义回到青龙坊的时候,看见魏王李泰正万般焦急地在正堂上来回踱步。
    今日夜禁开始后,发现苏锦瑟仍然没有回府,李泰便有些担心。他本以为她回青龙坊了,可又一想,锦瑟每次回青龙坊都会事先跟他打招呼,为何这次却没有呢?李泰越想越不安,便立刻赶了过来,却听下人说王弘义方才匆匆出门了,不知道去哪儿。李泰料到他肯定是找苏锦瑟去了,只好等着。
    一看到王弘义回来,李泰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锦瑟呢?你没找着她吗?”
    王弘义阴沉着脸,半晌才道:“锦瑟失踪了。”
    李泰犹如五雷轰顶,大声质问王弘义到底怎么回事。
    王弘义没有理会他的无礼,黯然道:“都怪我,不该让她去做这件事。”
    李泰惊问到底何事。王弘义又沉默半晌,才简要说了事情经过,但没提徐婉娘的名字,只说是他过去的一位红颜知己。
    李泰满心狐疑,道:“你要找的这位,恐怕不只是红颜知己那么简单吧?”
    王弘义缄默不语。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李泰冷冷道:“先生,别怪我说话不中听,锦瑟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俩之间怕是不好相处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王弘义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直到李泰走了许久,嘴角才泛起一丝苦笑。
    苏锦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感觉周遭一片黑暗,身下的泥地潮湿冰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气和霉味。
    这是什么地方?
    我死了吗?
    莫非这就是人死之后的阴间?
    苏锦瑟慢慢支起身子,觉得浑身乏力、四肢酸痛。她伸手摸索了一会儿,终于触到一片石壁,便挪过去靠坐在壁上,然后吁了一口长气,仿佛方才这几个动作就把她累坏了。她努力回想了片刻,才渐渐忆起自己遭遇了什么。
    徐婉娘,夜阑轩,老鸨,祆祠,黛丽丝,地下室。很明显,有人精心布了一个局,或者说织了一张网,一旦有猎物靠近“徐婉娘”,就会一步步落入这张网,直到被困在这个恍若阴间的地牢里。
    父亲显然没有预料到寻找徐婉娘会是这么危险的一件事,否则也不会让自己涉险。徐婉娘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时隔多年之后,还有这么多人围绕着她在布设迷局、引人入瓮?父亲和徐婉娘是什么关系?他找徐婉娘的目的又是什么?黛丽丝真的是祆教的祭司吗?长安又不是法外之地,她为什么就敢明目张胆地劫持自己?她这么做,是在保护徐婉娘吗?那她接下来会干什么,杀了我吗?
    种种迷惑就像眼前这浓密的黑暗一样紧紧包裹着苏锦瑟,让她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之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丁零当啷开锁的声音,紧接着便倏然一亮,有人走了进来。
    昏暗的烛光对此刻的苏锦瑟来讲就像刺目的太阳一样无法直视。她连忙抬手遮挡,同时把脸别了过去。
    来人站在了她的面前:“贵檀越,本祭司招待不周,让你受委屈了。”黛丽丝的声音温柔悦耳,就像是布道的开场白。
    苏锦瑟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亮光:“不,祭司的招待很特别,让人印象深刻。”
    黛丽丝蹲下来,冲她粲然一笑:“既然贵檀越如此赏光,那咱们就可以好好聊聊了。”
    “是啊,祭司可以跟我聊聊,你们祆教何时干起了绑架杀人的勾当?”
    黛丽丝咯咯笑了起来,声音依旧那么动听:“本教只对付恶人。你要想证明自己不是恶人,就得告诉我你是谁,什么人派你来的,找徐婉娘的目的是什么。”
    苏锦瑟随口扯了个名字,接着道:“我就是个普通人,家父与徐婉娘是故交,托我看望她一下,别无他意。”
    “你没说实话。”
    “信不信由你。”
    “既然贵檀越这么不坦诚,那我就爱莫能助了。”黛丽丝站了起来,“只能留你在这儿多住些日子。”
    “祭司就不怕我的家人找上门来,跟你们要人?”
    “本教既然敢留你,就不怕任何人上门。”黛丽丝冷笑道,“对了,我还不妨告诉你,我今天来见你,是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执意不说实话,那也没关系,你那三个随从会说的。”
    “他们还活着?”苏锦瑟有些诧异。
    “当然。你昨天看到的景象,只是本祭司小露一手罢了,难道你还真以为他们变成三团腐肉了?”
    苏锦瑟恍然。
    原来她昨天目睹的恐怖景象,就是祆教的幻术。
    之前她只是对此略有耳闻,可万万没想到会那么恐怖,又会逼真到那种程度,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她又想起那天目睹异象之前,似乎先是闻到了一阵异香,或许正是那个东西迷惑了人的心智,让人产生了种种可怕的幻觉。
    “黛丽丝,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我的人不是孬种,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也休想让他们开口。”这几个随从都是父亲精心挑选出来的,无论勇气、忠心还是意志力,皆非常人可比,所以苏锦瑟很自信,一般的严刑拷打对他们肯定无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刑罚对他们没用。”黛丽丝看穿了她的心思,得意一笑,“所以,我没打算对他们用刑。恰恰相反,我会用心款待他们,给他们喜欢的东西。”
    “你用钱也收买不了他们。”
    “谁说我想用钱收买了?”
    苏锦瑟看着黛丽丝,忽然明白了,她指的是美色。
    “等你的人臣服在我们波斯女人的石榴裙下,他们自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那时候,你想说都没机会了。”
    黛丽丝扬长而去。然后,有人把一盘黏糊糊的食物扔在苏锦瑟面前,像对待一只狗一样,紧接着关门落锁,地牢就重新陷入了黑暗。
    孙伯元的手下孙朴带人在通轨坊桃花巷蹲守了几日,终于逮住了姚兴。
    孙朴把姚兴关在了一处隐秘的宅子里,对他用了刑,想逼他供出冥藏和杨秉均的情报,不料这家伙居然只字不吐。孙朴无奈,只好上报孙伯元和李恪。李恪决定亲自出马,来会一会这个姚兴。
    第一眼看见姚兴的时候,李恪几乎认不出他来。
    姚兴已经与从前判若两人: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右边额头掠过眼角,爬过脸颊,一直延伸到上唇;以前唇上留着两撇八字胡,现在却刻意沿着下巴留了一圈络腮胡;原本浓密的眉毛则拔掉了大部分,变成了稀稀疏疏的扫帚眉。
    姚兴变成今天这副模样,自然是拜冥藏先生王弘义所赐。
    那道刀疤便是王弘义亲手给他留的,分寸拿捏得很好,既足以让他破相,又不至于伤筋动骨。王弘义这么做,首先是对姚兴在甘棠驿行动中的无能所做的惩罚,其次是通过毁容让他“改头换面”,以防被人认出。
    看着眼前这个换过脸的姚兴,李恪不禁有些唏嘘,若不是孙伯元查到了姚兴的姘头,然后在姘头处将他逮着,想靠海捕文书上的画像捉拿姚兴,恐怕就是缘木求鱼了。
    孙朴用一桶水泼醒了昏迷的姚兴。李恪走上前,微笑地看着他:“姚兴,知道我是谁吗?”
    姚兴抬起眼皮,失神地瞟了他一眼,又把头耷拉了下去。
    “不认识?那就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名恪,吴王爵,曾任安州都督,目前闲居在京,没事的时候就帮朝廷抓一两个逃犯,这也是你此刻被关在这里的原因。”
    “吴王?”姚兴再次抬起眼睛,有些意外,“你是吴王殿下?!”
    “如假包换。”李恪仍旧笑道,“说说吧,杨秉均现在藏在哪里,冥藏又在何处?你们到长安来,究竟想做什么?”
    姚兴冷笑:“殿下就省省心吧,我是不会说的。”
    “为何不说?冥藏和杨秉均把你害到这个地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难道不恨他们吗?要论罪,他们是主犯,你不过是胁从,凭什么你落到这步田地,却任由他们逍遥快活?”
    姚兴仰头,直直地盯着房梁:“尽管如此,可他们终归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想出卖他们。”
    “这么讲义气?”李恪呵呵一笑,“可我要是出个好价钱呢?你卖不卖?”
    姚兴冷哼一声:“落到你手里就是个死,再大的价钱我也没命花。”
    “没错,到了我手里,你肯定是活不成了。不过,我相信咱们还有交易的机会。”
    “死都死了,我还跟你交易个屁!”
    啪的一声,孙朴重重甩了他一巴掌:“在殿下面前,你小子放尊重些!”
    姚兴横眉怒目,挣扎了一下,可他的身子却被铁链牢牢锁着,丝毫动弹不得。
    李恪赶紧抬手止住孙朴,对姚兴道:“姚兴,你虽然快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世上,还有在乎的人。我说得对吧?”
    姚兴一怔,猛然睁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我的妻儿老小都流放岭南了,该遭的罪也都遭了,你不能拿他们来要挟我……”
    李恪哈哈一笑:“姚兴,请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吗?我堂堂皇子,会干那种下三烂的事情?我说的这个人,你心里清楚,她虽然不是你的家人,可在你心中,或许胜似家人。”
    说完,李恪不等他做何反应,给了孙朴一个眼色。孙朴转身出去,片刻后便带了一个四十来岁、白白胖胖的妇人进来,她就是姚兴的姘头郭艳。
    郭艳与姚兴四目相对,眼中立刻噙满了泪花。姚兴也当即红了眼眶,用力挣扎了一下,嘴里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
    事前,得知姚兴在长安有这个姘头后,李恪便命人暗中调查了二人的关系。让李恪没想到的是,姚兴与郭艳之间竟然有着多年的感情,而且还是真情。
    郭艳早年曾混迹平康坊的青楼,与当时在长安任职的姚兴相识,两人起初只是逢场作戏,后来却动了真情,姚兴甚至想过替郭艳赎身,娶回家里做妾,可毕竟身在官场,名节为重,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这次他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潜回长安,千方百计打听到了郭艳的下落,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找她,没想到郭艳一点都不嫌弃他,不但待他跟从前一样,而且嘘寒问暖,更不要他一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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