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一出发以后, 宁珊马上着手转移璎华公主。幸好皇帝抠门, 给他新建的护国公府是在原先宁侯府的基础上改建的, 以前的地道和暗室得以完好的保留了下来。
    璎华公主生产完就一直在昏睡, 华嬷嬷用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宁珊一把抱起,带着伺候公主的贴身丫鬟一起送去了书房后的暗室里。那地方是整个宁侯府最保险的所在,四条地道连接八方, 最远一条的出口直接到了城外。说起来,这宁侯府还是前朝一个王府改建的, 也不知道当时那位王爷是出于什么心理, 把底下挖的四通八达, 暗室和地窖修的左一个右一个的, 这要是都堆满粮食饮水, 躲上一支三千人的先锋队都够活大半个月的。
    宁珊看着华嬷嬷带着一帮丫鬟将璎华公主安置好, 回身对悠闲的跟下来的郑老御医道:“您老也准备住下?还是要回家去?”
    郑老御医老神在在道:“家去干嘛啊?我就留这儿照顾公主了。今儿你天不亮就叫人去喊我, 我就知道有大事儿, 出门前已经让我那老妻带着孙男子女都躲出去了。横竖我家里就我一个又实职的, 其他人那是说走就走的, 这会儿怕是都到沧州了。”
    宁珊拱手为礼:“璎华就全摆脱您老了。”说罢,龙行虎步出了暗室, 从上面书房将暗门封好, 换了一身入朝的衣服, 准备正面去怼太上皇。
    宫中的太上皇还沉浸在宝钗给他带去传说中的秘药的兴奋之中, 忽听外面有人进来汇报,说皇上带着人正匆匆过来,约莫还有半柱香就到大明宫了。太上皇扯起一抹冷笑道:“活该这儿皇帝倒霉了,正好寡人这里来了好东西,索性送给他。”宝钗跪在地上,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这哆嗦的动作有点儿大,太上皇从眼角瞥见了,索性一事不烦二主,道:“那丫头,这事儿你来办吧。等会儿儿皇帝进来,你就把茶端给他去。”
    宝钗一头磕在地上,抖得如寒风中的落叶,也亏她这时候还能急中生智,叫道:“并非奴婢不遵从太上皇的口谕,只是奴才是伺候璎华公主的,而公主与皇上关系不睦,只怕奴才敬的茶,皇上不会喝。”
    太上皇抬手拈了一下胡须,若有所思道:“也是这个道理,那你且退下……”宝钗大喜,连连磕头不迭,却听太上皇话锋一转,又道:“对了,你不是还带了几个丫头在外头?去找一个人来替你。”
    宝钗战战兢兢爬起来,倒退了出了门,浑身大汗的看见宝琴和湘云、探春都在汉白玉壁的台阶上低头站着,禁军们各持刀枪剑戟在两边列队,四个姑娘都吓得大气不敢出,各个屏住呼吸,谁也没有初次进宫到处看看的兴致了。
    宝钗打量了一下三人,飞快的思考着应该选谁去替她。按说宝琴是最聪明伶俐的,但这是她的本家,若宝琴摊上一个刺杀皇帝的罪名,她们薛家还是要倒霉;
    湘云最听她的话,但这丫头是个傻大姐,宝钗根本不敢把话挑明了跟她说,而暗示又怕她听不懂,再说三人之中顶数她相貌最普通,想诱惑皇上喝加了药的茶,起码也得是容貌出众,能让他眼前一亮,疏于防备的;
    这么一考虑,也只能是探春了。她是元春的庶妹,也算是半个沾亲带故的小姨子,想必皇上应该不会提防后妃的家眷。宝钗飞快分析完利弊,跑下去拉住探春的手,亲亲热热道:“三妹妹,太上皇宣你觐见,且随我来。”
    探春腿一软,当即摊在了地上。宝钗千算万算没料到探春如此没胆,就她这个心理素质,等会儿端了茶上前,还不都扣在地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躲是别想躲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宝钗返身回去对太上皇建议道:“启禀太上皇,奴婢想了一想,觉得是否不在大明宫中下药更好?只怕皇上对您心存忌惮……”
    太上皇不耐烦道:“横竖这件事交给你了,做得好了寡人自然赏你,做不好就等着满门抄斩吧。”一番威胁让宝钗的腿也软了,整个人棉花堆似的委顿在地,颤抖着目送太上皇走向后殿。
    戴权上来,一甩拂尘,拖着长腔问道:“薛女官说的头头是道儿,不知现在却打算怎么做啊?”这人还是他送去宫仪司的,后来又是他去宣旨送到公主府的,宝钗的长相又足够醒目,见了两回以后戴权倒也把人给记住了。作为一个低级女官,能被有着內相之称的戴权记住,实在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宝钗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光宗耀祖的野心,她只是拼命转着脑筋,思考如何能保住全家的小命。
    好在宝钗素来沉稳,也不知道她爹紫薇舍人当年都是怎么教她的,心理素质强到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今日接连受惊,却屡屡急中生智,对戴权道:“烦劳內相,怎么想个办法,将贾姑娘送去贾嫔娘娘宫中,若是在娘娘宫中给皇上敬茶,约莫要容易很多。”她是打定主意要甩锅给贾家了,横竖这药是他们家出来的,害人的主意也多是他们家想的,现在更有个现成的娘娘在宫中可以背黑锅,不坑他们家坑谁?
    戴权又甩了一把拂尘,叫了一个小太监来,干脆的吩咐道:“将这四人都送到贾嫔娘娘宫中,待会儿皇上来了,就说太上皇下了朝在小憩,不必通报。”说罢,将那药包又拍到宝钗手中,语带深意的道:“太上皇的信任,薛女官切莫辜负了啊。”宝钗苦笑,将药包袖进衣袍里,努力摆出不动声色的样子倒退着出门去了。
    大约是璎华公主派人入宫这件事对皇上的刺激略大,宝钗等人才退到大明宫前的空地上,皇上就满脸郁气的带人冲了过来,带路的小太监急忙伏地请安,话都没来得及说便被皇上一脚踹翻在地,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大喝:“璎华派来的人呢?叫她们给朕滚出来!”他受够这个处处给他添堵的皇妹了——本来也没有感情基础,她处处帮着太上皇给他使绊子不说,还有个死鬼哥哥压在他头上——皇上已经决定了,太上皇一死,他就把璎华埋到皇陵里陪葬。至于太上皇怎么死,他的爱妃贾嫔已经承诺尽快联系她母亲将家传秘药送进宫中了,只等那宝贝一到手,他这个皇帝就可以名副其实了。
    太上皇跟皇上打的主意其实一模一样,只是人家这边动作要快得多,宝钗跪在后面,心知今日是逃不过这一劫了,满目凄楚之余,也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就缚。她一直就是一个信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野心家,如今逼到头上,也有一股子血性——就像王夫人最早对大房下手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一样,宝钗也豁出去要给自己挣一个活路了。
    袅袅婷婷的抬起头,宝钗一双美目顾盼神飞,眼中光华流转,光是那含羞的微笑,娇俏的神态,丹唇未启,就已经让正面相对的人酥了大半截了,再配合上柔柔的声线,一声“给皇上请安”说的是千回百转,绕梁不绝。
    皇上也一眼认出宝钗来,先是一愣,继而看清了她女官的打扮,心头一喜,脱口而出:“你去了哪里?朕后来怎么就找不见了?”
    要说当今这皇上当的也的确郁闷,权利权利摸不着,金钱金钱不凑手,就连后宫都是以半老徐娘为主。何况他当日还是王爷的时候又不受宠又没地位,一干正妃侧妃都是捡人家挑剩的,家世背景就不说了,连容貌也是淹没于人群的等级。
    好不容易一朝得志,当了皇上却选不了秀,他那群宫妃里最新鲜的还是入宫以后才收的贾元春呢,也是三十往上的年纪,即使长得再美也没看头了。而宝钗年轻娇嫩不说,单是容貌就远胜他所有后妃,皇上会对她一见不忘也是理所当然的。
    宝钗等的就是这个反应,她是豁出去了,若皇上对她上心,有意封她为妃为嫔,那么这药就是她的投名状,帮着弄死了太上皇,这功劳不说当皇后,起码得值一个贵妃;
    若皇上不记得她,或者对她根本无意,那就彻底倒戈太上皇,办成了这件事,即便太上皇不给她赏赐,凭着她给璎华公主做侍读女官这身份也有大把的好处。毕竟璎华公主是太上皇跟前最得力的女儿,就凭她那驸马宁珊宁大将军的赫赫战功和能力权势,下一任皇帝不管谁当都得把璎华公主供起来,哪怕是当今的儿子也没胆子去报那杀父之仇的。
    而今,皇上的态度已然分明。
    第178章 二虎相争(二)
    宝钗曼声道:“回皇上的话, 奴婢自……那日之后便被太上皇赏给璎华公主做侍读女官, 就此出宫去了……今日,今日……有幸再见皇上一面……奴婢心中, 不胜感慨……”
    宝琴跪在宝钗身后, 有些好奇一向端庄的大堂姐怎么忽然用这种调调说话。她年纪小,又一向随父兄在外跑商, 胆子颇大,也没有太多约束, 如今咋闻皇上就在眼前, 好奇心起, 不由悄悄抬起头,想偷偷打量一二。
    跪在地上的人想看清站在上面的人相当困难, 得把脸全扬起来才行。宝琴胆子再大也没放肆到那个地步,只是微微太高了臻首, 眼睛斜向上翻看, 也只是将将扫到皇上的腰腹间。
    然而这个角度却足够让皇上看清宝琴的面容, 并惊为天人。宝琴原就生的极美,看就五官而论甚至胜过宝钗, 若说宝钗是一等一的美人儿,那么宝琴完全称得上姿容绝色, 更难得的是, 她年纪尚小, 天生的美艳带着不染世俗的纯真, 比一般的佳人更添绝世风姿。如果说宝钗能将皇上迷得心花怒放, 那么换了宝琴就足以让他神魂颠倒了。
    宝钗一番作态却没有得到回应,不禁微微扫眼去看,正巧发现了皇上盯在宝琴脸上的目光,透着说不清的垂涎,不由苦笑。她倒是不怕堂妹跟她争宠,可是眼睁睁看着先前还为自己痴迷的人转脸就沉醉于比她美貌更胜的姑娘,这种感觉也颇不好受。想一想日后真的入宫,怕是终生都要过着这种与人争抢的生活,一瞬间,宝钗也有些心灰意冷。
    探春跪在地上仍旧冷汗潺潺,湘云也被古怪的气氛弄得不敢说话,宝琴还没完全搞懂状况,以她的聪慧自然不会引火上头,宝钗只能自己尽力去扭转局面,起码先让皇上开口免了她们的礼,再带去贾嫔宫中吧,不然后面要怎么演?不管是听从太上皇的话动手下药,还是倒戈皇上对太上皇的命令阳奉阴违,都得有个足够安全又安静的场所才好,就这么杵在大明宫的空地前,就一切都不用合计了,反正也干不成什么。
    本来在听到宝钗说自己是璎华公主侍读的时候,皇上就应该反应过来今日入宫传信的人是谁,顺水推舟问一问,宝钗也好半推半就的把太上皇的交待暗示一下。可坏就坏在宝琴姿容出众,晃花了皇上的眼,让他瞬间便将宝钗的话都听成了耳旁风。
    皇上身边也有一个随身太监,名叫裘世安,明面上的官职是总理内廷都检点太监,但更要紧的身份则是皇上的心腹。他在乾清宫的地位不逊于大明宫中的戴权,对皇上说话也有几分随意,更兼十分会察言观色,一见皇上这神态,立刻上前提醒道:“如今是在大明宫,皇上想同薛女官询问璎华公主殿下的近况多有不便,不若就近找一处空着的宫室,让薛女官慢慢说。”
    皇上连连点头,目光仍不离宝琴娇艳的面庞,随口道:“都去,都去,给朕好好讲讲……那个,璎华和你们的近况。”
    一行人遂转移到临近的宫室里,但不巧的是,距离这地方最近的是吴贵妃的昭阳宫,这位可是个暴脾气的醋坛子,而且因为是全体后妃中出身最高的,当年在王府中就是明公正道的侧妃,故而一向骄矜自傲,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若不是一直没生个儿子,后来又添了一个容貌胜过她的周贵人,吴贵妃绝对敢去跟皇后较量一下。这位从来都是后宫第二人自诩的娘娘,最容忍不了有人同她争这个“二”,当初贾元春初初承宠,风光一时的时候,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唯有吴贵妃不依不饶的作对到底,直到贾元春失势降位,这口恶气才算出了一半,至今仍不算完全和平,时不时的还要再踩一踩凤藻宫。
    而今天,皇上领着号称贾嫔表妹的小骚|狐狸公然进了她的昭阳宫,还要求辟出净室单独说话,吴贵妃当即就炸了,她不能直接反驳皇帝,但当面大骂贾嫔却不难。皇上前脚才领了宝钗、宝琴姐妹二人进了净室想伸一伸咸猪手,吴贵妃后脚便当着探春和湘云的面将贾嫔和整个贾家大骂一顿,并勒令宫人立刻将贾嫔宣来。
    宝钗还没来得及想个法子支开宝琴,将秘药的事情说出来,便听外面吴贵妃故意捏着嗓子道:“启禀皇上,凤藻宫贾嫔妹妹听说家中姐妹入宫,思亲心切,前来相见。”
    皇上不悦至极,他也不是真的傻透腔了,哪里会看不出后宫女人的争风吃醋?吴贵妃也好,贾嫔也好,一看就知道是来捣乱的,无非就是怕两个绝色美人儿入宫会分薄了她们的宠爱,威胁到她们的地位罢了。自古以来,皇上这种生物都是顺毛驴,只能捧着,不能驳,越是被阻拦,就越是要逞能去做几乎是所有皇帝的共同点。吴贵妃不来说这话便罢,她醋味十足的一开口,皇上反而怒道:“不贤善妒,你哪里配得上贵妃尊位?当真以为朕不能贬了你吗?”
    吴贵妃恼了,推门就进来,伸手扯起宝钗骂道:“哪里来的不要脸的小骚|蹄子,皇宫大内也是你狐|媚的地方?给本宫拾鞋都不配的,也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么……”边说边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宝钗一栽,不及求饶,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将宝钗两腮打的紫胀起来。
    宝钗也是娇生惯养着长到这么大的,哪里受过这样的罪?登时留下眼泪来。皇上在后看见,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又觉得大失颜面,气愤之余,不由也上前揪住吴贵妃,喝骂道:“妒妇,在朕眼前都这般猖狂,可见你的品行……”
    吴贵妃不敢直接同皇上厮打,又见他维护宝钗,当即撒手转向宝琴,又追打起来。宝琴本来被吓到了,正躲在一边,倒是将他们的对话听个清楚,这当口见那位娘娘俨然将她当成入宫邀宠之人,骂骂咧咧的难听话层出不穷,别说是一宫主位,便是寻常人家的太太也没有这么村野粗俗的。
    宝琴心中又羞又恼,也顾不得什么,只边躲边叫道:“这位娘娘,您误会了,小女并非有意邀宠,实在是宫中派人来宣,这才迷茫入宫的。小女早已有了人家,前年父亲将小女许了梅翰林家,如今上京是为了备嫁的。小女也是懂诗书,知礼仪的人家长大的,岂会不知羞耻,生出旁的心思……”一行跑一行说,难得的这样还能口齿伶俐,说的入情入理,吴贵妃不得不停了打骂,却还嘴硬道:“许了人家的事情都挂在嘴边,还说什么知礼仪懂规矩?趁早给本宫滚出去罢。”
    宝琴满面羞红,恼的想哭,却碍于宫中规矩繁多,骂自己的人又是娘娘,只得收起性子,想到堂姐也被这霸道粗俗的娘娘打了,抽噎着走过去相扶,却不慎一眼撇到皇上黑沉沉的似要打发雷霆之怒的神情,心下恐惧,不由绊倒,一跤跌在地毯上。
    此时皇上心中的翻江倒海简直没法用言语来形容,他只觉得这世间众人都在跟他作对,从太上皇开始,碍事的兄弟,堵心的皇妹,年老色衰还不知情识趣的后妃,就没有一个是可心的,现如今看上了一个民女,竟然敢公然拒绝他,说什么是许了人家的,难道不知道皇上看中她是莫大的荣幸?这当口别说许没许人,便是嫁人了,也该乖乖入宫伴驾不是?偏生这民女拒绝不迭,皇上可不觉得这是懂得礼义廉耻,他只认为宝琴是轻视于他,先前有多惊艳宝琴的美貌,如今就有多痛恨她的不识抬举,甚至连宝钗都一并被牵连疑心上了,只觉得宝钗匆匆出宫,还是去给跟他作对的璎华公主做侍读女官,就是变着法儿的逃离他,这是蔑视,明目张胆的耻笑于他。
    都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眼下这一位虽然没有那样的威风,但血洗昭阳宫还是不难的。本来后宫女子之于皇上就是解闷的,若家世高倒还罢了,出身平平,娘家又不能对巩固皇权贡献力量,皇上岂能再忍下去,当即震怒,要将众女一并赐死。吴贵妃这时候才慌了手脚,求饶不迭,又哭又闹,还把外头等着的贾嫔并探春、湘云都扯进来,盼着来一个法不责众。
    然而贾嫔哪里肯跟她一心?句句推托不算,还隐隐的添油加醋,她还以为皇上发怒只是因为吴贵妃的嚣张跋扈和宝琴的不识抬举呢,哪里知道这是受了打击,将所有女子都视为仇敌了?等她一心攻讦完,看清了皇上满脸的杀意,这才恍然,只是却也来不及收回前言,只有一并哭求。
    宝钗瘫在一边,面上肿胀发热,钻心的疼痛和羞耻彻底压垮了她最后一丝游移。这样的皇上没法跟,不说他这后宫的不着调,便是他本人也是个不靠谱的主儿,虽说伴君如伴虎,那也要是头精明的虎王才值得堵上一切去争宠,如今这头老迈又糊涂,且还被拔了爪牙的,哪里还配自己委身?
    狠狠一咬牙,宝钗起身扯过宝琴,伏地哭诉道:“琴妹妹的亲事还是当初叔父在世时定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琴妹妹便是再如何仰慕陛下,又如何能违背已逝的父亲的意愿……”宝琴听到这里,大惊失色去拉宝钗,想开口辩解自己对皇上殊无情意,宝钗手下用力,将宝琴的头压在地上,宝琴猝不及防,额头重重磕在地毯上,一时头晕目眩,无法言语。宝钗趁机巧舌如簧,信口开河,直将皇上捧得转怒为喜。这时候吴贵妃和贾嫔为了活命,也不敢再拆台,只能附和着,吴贵妃尤其痛哭忏悔,直说要补偿两位妹妹,贾嫔也连连美言,终于哄得皇上龙颜大悦,几乎就要开口册封宝钗、宝琴两姐妹。
    宝钗把心一横,装出羞怯的样子,提及自己面上伤痛,只说容貌有损,不配服侍帝王,请皇上稍等几日。吴贵妃为求脱身,马上建议请太医来诊治,还主动让出自己内室,供宝钗和宝琴重新梳洗。宝钗道了谢,拉过宝琴就要入内,宝琴百般不愿,却被贾嫔捂住了嘴,不许她再说什么拒绝的话,以免又触怒皇上。跪在远处的探春和湘云早已被吓傻,一声不吭的倒是让众人都忽略了她们。
    屋中,宝钗在宫女的服侍下净面梳头,整理好衣服,面无表情道:“今日孟浪了,得罪了贵妃娘娘,又御前失礼,实在罪该万死,我欲斟茶赔罪,劳烦哪位姐姐与我摆上茶具?”众宫女皆以为宝钗马上就要上位,争相讨好,不多时便将吴贵妃专用的一套本金珐琅彩玛瑙红蝙蝠纹茶具和今年新进贡的雨前狮峰龙井摆出来。
    宝钗素手焚香,努力平复好心情,拿起茶盏,如行云流水般施展起了自幼苦练的茶艺功夫,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到可以入画,只是这副美景之下暗藏的杀机重重,就不足为外人道也罢了。
    第179章 两虎相争(三)
    亲眼见到皇上爽快饮下加料的香茗, 宝钗心头一松, 紧绷的神经顿时泄力,带着一身冷汗,软绵绵的倚在宝琴身上。
    宝琴正怒于宝钗擅自将她推给皇上,平白坏了她的清名, 心中悲苦难言,若不是怕牵连家中母亲兄长, 简直想以死明志了, 此时见了宝钗也不春风得意,恨得便想开口嘲讽,却不料, 宝钗隐在袖中的手一扯她腰间汗巾,以极低的声音道:“好妹妹, 且忍一忍, 出了宫就没事儿了。”宝琴一愣, 本能的就想问宝钗到底有什么计划, 幸而话到嘴边及时止住了。她素日知道这个堂姐聪慧过人,又是自幼有意宫廷的,料想她多半是有了什么好主意,心中希望重燃,也顾不得生气, 伸手扶住宝钗。
    宝钗顺势装晕, 将红肿仍未消退的脸颊露出来, 吴贵妃心中暗骂不休, 却也不敢再对宝钗动手,心中打定主意,只等这小骚|蹄子有了分位,自己作为贵妃,定会好生叫她明白什么叫宫廷。
    皇上今日大发雷霆,将一直嫌弃了的妃子都压制的服服帖帖,又将在太上皇那里憋的气都撒出去,很是痛快了一阵,便想顺势收了二美,更添春风得意。但宝钗面上有伤,观之不雅,便将主意打到宝琴头上,咸猪手一动,就想占便宜。
    宝琴也是聪慧过人的,她常年随父兄在外游逛,虽然时常做男儿打扮,但天生丽质难自弃,总不少见形形□□的淫|邪目光,自然也是一看就懂的。恰好此时宝钗装晕,宝琴立刻顺势跪倒在地,假装无力扶稳宝钗,实则趁机将娇美的容貌埋起来,不愿意再被那样的眼光打量,口中则告罪不迭:“姐姐精神不济,以致御前失宜,求皇上娘娘们恕罪。”
    皇上既然想收了宝钗、宝琴,自然不能降罪,吴贵妃便是再怎么恨得牙痒痒,这时候也不会再去自讨苦吃,便假惺惺的让人扶宝钗去内室休息。贾嫔则道,原是她的表妹,该由她领回去的,也顺便教教规矩。元春也看出来,这姐妹俩入宫势在必行了,既然多了对手无法避免,那么怎样将敌对程度放到最低就是当务之急了。把宝钗、宝琴带到凤藻宫去,将来她们就算上位,也难逃一个凤藻宫出身的名头,在宫中,一日为奴,便是翻了身也做不了绝对主子,她本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宝钗当然知道元春在打什么主意,横竖她对宫廷已经没了念想,那么在这里收到的侮辱,势必要一一报复回去。宝琴也觉得吴贵妃实在太过狠毒跋扈,不如到认识的人宫中去还能安全一些。探春和湘云也跪地哭求,探春尤甚,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说自己是奉命入宫给嫡姐侍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吴贵妃本来也不愿意看见貌美如花的宝钗宝琴,便顺水推舟,将人送给了元春。皇上对于去哪个宫室并无意见,还想着贾嫔到底懂事些,知道把人教乖顺了来服侍他,心里美滋滋的,只待入了夜去享用佳人。
    元春带着四人回去凤藻宫,也不去正殿拜见主位,只随意找了个僻静地方将人一扔就不管了,今日着实折腾的狠了,而且她也没那么大方的乐意教情敌怎么争宠,至于探春和湘云两个,她本来也不认识,何况一个庶出,一个孤女,连美貌也无,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宝钗进了屋便不再装晕,适才给皇上泡茶,她已经将秘药全都用了,空着的药包也趁乱丢在了昭阳宫中,一切证据都湮灭殆尽,无需再怕。遂找借口支开宝琴,打量着左右无人,宝钗独自去见了元春,只说自己是太上皇指给璎华公主的女官,若要服侍皇上,须得禀明太上皇才可以。
    元春心想,若是太上皇不同意,自己还能少一个对手,独留宝琴一个小丫头片子也好对付,便同意了。宝钗去往大明宫中邀功请赏,想求太上皇口谕四人可以回家。却不料,刚汇报完了下药的细节,便听外面守着的戴权扬声道:“宁将军求见。”宝钗顿时住口,满怀期盼的看向门外,指望宁珊好心拉扯她们一把。
    太上皇得知皇上已然将那□□喝了,心情大好,也不叫宝钗下去,便命宁珊入内。宁珊披挂整齐入宫,本是为了软硬兼施,让太上皇同意他离京戍边,不成想当头看见宝钗,愣住了。
    让宝钗等人假充替璎华公主入宫请安是贾赦的主意,还没来得及告诉宁珊,故而宁珊也不知道宝钗在这里。而宝钗一见宁珊的神色,顿时也明白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等人入宫的事情,只怕也就不会开口帮她们求情。宝钗心中一急,只想着怎么拉宁珊下水,站成统一阵线,开口便道:“启禀驸马爷,奴婢不负所托,已经将事情办好。”
    太上皇原本就以为宝钗入宫献药是宁珊的意思,这当口见宝钗“亲口承认”,越发满意,道:“好女婿,待灭了那儿皇帝,想让寡人赏你些什么呢?”
    宁珊也是极聪明的,虽然前情一概不知,但既然在这里见到了宝钗,又听太上皇说到灭了皇上,顿时也就想通了——定是宝钗将那药敬献了上去,而且多半已经投毒成功。
    只是那药的作用尚未分明,王子腾的死因也还在检查当中,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药的功劳,就这么用上了,万一没发挥效果怎么办呢?宁珊嘴上虽然没拆台,但心中不免觉得这薛氏邀功心切,难当大用。
    不过既然人家已经做了初一,他怎么也得把十五补齐啊,何况他已决定全家出京,那么走之前,该算的帐,该报的仇也就不必再客气了。那贾王氏与他有杀母之仇在前,又有辱父之仇在后,连本带利,走之前一并给她清算了。
    于是,宁珊开口道:“薛女官,你已将一切都说明了吗?那贾王氏佛堂中其他污秽也交待清楚了吗?”
    宝钗会意,扭头给太上皇磕了个头,柔声道:“正要启禀太上皇,奴婢从堂姐贾嫔那里得知,皇上也有意取贾嫔之母手中秘药加害于您,只是驸马爷明察秋毫,让奴婢先动手将药拿走了。只是奴婢当日因为准备不足,仍有些许剩余在那里,还请太上皇示下,那些害人之物该当如何处理?”
    宁珊有些惊讶,听这姑娘的意思,是要把贾家一锅端呐。非但大观园里的贾王氏没跑儿,宫中的大靠山贾嫔也要推倒,她这是给自己入宫做铺垫呢,还是当真恨极了贾家?
    宝钗自然是痛恨贾家在先的,想一想,自从入了京,住进了贾府,好事没多少,倒霉却是一桩接着一桩来的,又有宝玉毁她名声,贾嫔利用她却在危难关头不施以援手,那贾王氏就更不用说了,把她当货物一样挑拣,却也不看看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宝钗越想越气,索性一股脑的把贾家内里的腌|臜事儿倒了个干净,大到跟北静王府密谋毒害太上皇,中到勾结甄家意图从龙,小到家庙水月庵里的龌|龊风流,林林总总,所知者一无隐瞒,听得宁珊咋舌不已。
    太上皇倒是不管贾家到底有多少肮脏事儿,但想害他是无可饶恕的,当即便震怒,让人去抄查大观园。宝钗暗暗趁意,越发将佛堂说的清楚,把观音像的机关重复了几遍,生怕被漏掉。又将王夫人私放借贷,重利盘剥等内情陈述出来……宁珊眼见太上皇一时顾不上他,也索性站在一旁不说话了,心中暗暗计算贾赦等人出城所需时间,只想着多等一等,让他们走远些更方便。
    再说大观园里,派了人去找贾琏迟迟不归,王夫人暗骂不休,心中犹不解气,正想着再去史太君那里添油加醋一番,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喊着二老爷云云,王夫人正惊讶,贾政不是补了官去了江南外放粮道么?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还没等王夫人想出个缘由来,贾政已经一脸晦气灰败之色的踢门进来了。王夫人急忙迎上前去,口中问道:“老爷这是结了差事回京叙职?怎地先前没有跟家里知会一声?也好派人去接您……”
    孰料,话音未落,便叫贾政当面唾了一脸,指着王夫人没头没脑就是一顿叱骂,还说她“管教的好奴才”云云,直骂的王夫人又是委屈又是羞恼,掩面哭泣不止。却原来,那贾政根本不是办好了差事回京请赏的,而是被人以“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罪名参回京中来的。这其中就有他随行带的家奴李十儿等人在任上狐假虎威,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把贾政的名声弄得臭不可闻的罪名在。
    要说贾政贪污受贿,那是冤枉他的。虽说他本人德行也不出众,更有鸠占鹊巢,欺凌长兄的污名在先,被冠以“假正经”的诨名。但说句良心话,他对待官职还是尽心尽力的,打着一贯“勤俭谨慎”的旗号,贾政不管在哪里为官都堪称清廉。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自己不贪污纳贿,却不能管束手下人奉公执法,更谈不到以自己为表率,循循善诱,知人善任。更有甚者,对待自己家奴过分信任在前,放纵不管在后,闹出天大的事情,只要没人告到眼前,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弄到他们打着自己的旗号为非作歹的地步。他要是再不被参回来,才真叫没天理呢。
    贾政还在痛骂王夫人出气不休,忽听外面又吵嚷起来,一肚子火气正待发作,便见二房里最受倚重的奴才周瑞被人捆着进来,见了贾政王夫人夫妇立刻嚎啕哭道:“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在门前下马了,各个面色严肃,也不说拜望,只叫人开门。又有两位王爷随后就到,太太快些传进去,请老太太和各位姑娘奶奶回避,外面王爷就要进来查抄家产了。”
    贾政一听,只道是给他降罪来了,却无论如何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犯下抄家的大罪,只吓得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王夫人先前还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一听到要抄家,顿时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昏死过去。屋中丫鬟们全都慌了手脚,拉那个,扯那个,闹得翻天覆地,也有聪明的,飞奔出去往蘅芜苑找史太君。
    那锦衣府的赵老爷原本就跟贾家不睦,又得了这么一个差事,哪里还肯放过,不待贾政出门迎接,便指挥着一众锦衣卫如狼似虎般扑进门去。
    北静王听了消息本来还想赶过来帮一帮忙,保留一下贾家的残余价值,然而一见了这场面,顿时也歇了心思,只道贾家是救不得了,当务之急是趁乱将史太君提及的秘药拿到手上,于是,在门口跟赵堂官争辩不休,只道自己要亲自搜捡。
    这时候,西平王爷才慢悠悠的到了,他封号里虽然也有个西字,但跟那早就倒了大霉的西宁王毫无关系,乃是一个远房的宗室王爷,倒是跟贾家没什么旧怨,跟北静王也没什么深仇,就是来凑热闹的,一下马就摆明了不偏不倚的态度。
    在他们争论的时候,锦衣卫们早已在大观园中横冲直撞的抄检开了,所到之处无不箱开柜破,一应物件边搜边抢,能拿的都袖进衣袍里,搬不动的便贴上封条,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丫鬟婆子等来不及跑的也全被锁住,找了几间房屋看管起来,贾政两脚发软瘫在地上,不住的念着祖上功劳,王夫人直挺挺倒在地下,倒是免于看见自己私房被抄的痛苦了。
    第180章 两虎相争(四)
    从大观园里抄出来的东西不少, 但是真正可以拿来定罪的倒也不多,除了王夫人小佛堂里那些成分不明的瓶瓶罐罐, 最大的罪证也就是东跨所抄出来的两箱房地契并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
    另外虽然史太君的蘅芜苑中, 两侧厢房里抄出了御用衣裙并许多禁用之物, 但鸳鸯机灵,一口咬定原是办进贵妃所用的。锦衣卫也知道, 虽说元春被贬的很快,但毕竟是做过贤德妃的。想一想,当初风光的时候娘家为她准备的东西没能进上去,又不舍得毁掉,便留下保存着, 虽说也是违制,但总算是人之常情。靠到这上面,倒也有的周旋。
    大观园被抄的时候, 宝玉正赖在史太君屋里撒娇, 要史太君去接姐妹们来陪他。幸而这一日李家婶娘带着两个女儿往弟弟家去了,倒是免于被牵连。但是在宝玉看来,这一日从早起就糟糕透顶, 一起床就听说姐妹们全进宫去瞧大姐元春,一个也不在家,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宝玉无聊了一阵子便过来闹腾, 想让史太君派人往宁家去接黛玉回来陪他说笑。
    史太君因为孙女侄孙女等都入了宫, 一直做着美梦盼她们都能承宠, 便难得主动揽着宝玉,不叫他闹腾。上午喊了许多漂亮丫鬟陪着说笑,午睡醒来又命置办酒席,也不带别人,光祖孙两个乐呵。这一乐呵不要紧,既不知道贾政被参回家来,也不知道外面开始抄家。直到锦衣卫横冲直撞过了蜂腰桥才有婆子哭喊着跑进来,一叠声的嚷嚷说:“老太太,不,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史太君呆呆的听着,每个字都听清了,却一时难以明白连起来是个什么意思。宝玉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
    李纨拉着贾兰,也哭着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老太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正与哥儿吃饭,忽然便被一伙人浑推浑赶出来的……”跟着是赵姨娘死了亲娘似的嚎叫声,贾环一头撞进屋来,看见贾兰,便飞扑过去,当叔叔的反倒让做侄子的来安慰。一时间满室恐慌满眼,杂乱纷纷,人人都没头苍蝇似的奔走逃跑,贾环死死抓着贾兰也想趁乱开溜,但贾兰说什么不肯离开李纨,而李纨却生怕抄家之后跟着便是灭门,也想赶快把儿子送走,三人僵持成一团,也是个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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