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人的声音在思过崖响起时,便是陆修泽也不禁感到了三分诧异。
    “大……大师兄……”
    腼腆羞涩的声音从山洞外传来,陆修泽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墨灰色布裙,发鬓上只是意思意思地戴上了一支铜钗的少女站在山洞口,拘谨又紧张地将自己的手交握在身前,好像只要陆修泽稍稍大声些,她就会像兔子一样蹿走。
    老实说来,这个少女的打扮瞧起来灰扑扑的,不起眼极了,甚至衣裙的颜色还会给人一种肮脏的感觉,但世上偏偏有一种美人,就算穿着再邋遢不堪的衣衫,也难以掩盖她半分姿颜,因为即便是再繁复的华服,在她容貌的衬托下,也会如同地上的污泥一般肮脏。
    而这个少女,陆修泽的师妹秦汀芷,正是这样的美人。
    只见秦汀芷远远地站着,连抬头来看陆修泽都不敢,只是细声细气地传达着贯日真君的意思:“师尊说……让大师兄你去观真殿一趟。”
    陆修泽微微笑着,温和道:“师尊可有说他是何意?”
    秦汀芷摇头。
    陆修泽一顿,又道:“说起来,今日怎的是来唤我?三师弟呢?”
    秦汀芷欲言又止,最后抬头飞快地瞥了陆修泽一眼,后又低下头,小声道:“师弟他……昨日便下山历练去啦。”
    下山历练。
    是了,一月前的争执之始,本就是贯日真君同弟子三人,送门下最小的三师弟下山历练,怎料途中遇上狼群袭村,后又是他被罚思过崖,这才叫三师弟把行程耽搁了下来。如今,想来贯日真君的气也该消的差不多了,所以想起途中折返的三师弟魏谌后,便叫魏谌继续他的历练。
    ——逻辑很对,但时机却不太对。
    然而陆修泽实则并不是很关心这些事,于是稍稍想想后,便不再理会,起身向秦汀芷微微一笑,温声道:“那我们便走吧。”
    虽说这一遭是秦汀芷带着陆修泽离开思过崖,然而最后却是陆修泽走在前头,秦汀芷低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陆修泽身后,咋一瞧去,倒像是被关禁闭的是秦汀芷而非陆修泽。
    或许是因为前几天的大火将外头散漫历练的弟子召回不少,一路上,陆修泽路遇的同门比平日里多多了,凡是见着陆修泽的择日宗弟子,够身份的无不上来见礼,不够身份的也远远停下脚步,向着陆修泽微微低头,待到陆修泽远去后,才匆匆离开。
    对于这一切,陆修泽早就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但他身后的秦汀芷却在这时微微一叹,道:“大师兄……果然很受尊敬啊。”
    陆修泽没有在意,道:“不过是因为我们是师父的弟子罢了。”
    “不一样的……”秦汀芷抬眼,悄悄看了陆修泽的侧颜,又赶紧低下头去,脸上飞起两片晕红。
    大师兄他……真好看啊……
    秦汀芷艳羡地想着:大师兄果然是宗门里最好看的人,难怪听说大师兄今日解禁后,师兄弟们都纷纷来偶遇大师兄了……咦,等等,为什么来偶遇大师兄的是师兄弟呢?
    秦汀芷陷入了谜之沉思,而这时,观真殿也到了。
    观真殿坐落于离择日峰最近的观日峰上,虽然只称作“殿”,但却占据了观日峰的大半个山头,是仅此于宗门主殿的建筑。而这个山头和这座观真殿,竟是完完全全属于贯日真君一人,可以任由贯日真君处置,由此足以见贯日真君在择日宗中的地位。
    来到观真殿前,秦汀芷无声退下,陆修泽则是推门而入,独自穿过几进的前院,走向正殿。
    正殿的大门敞开,叫陆修泽远远地就看见了端坐在蒲团上的贯日真君,以及跪在贯日真君身前蒲团上、背对着陆修泽的小孩儿。
    陆修泽既然已经看到了贯日真君,那么贯日真君不可能看不到陆修泽。但贯日真君偏偏眼皮也未曾向陆修泽抬一下,反倒是看着自己身前的小孩儿,道:“你要拜师,可老道我偏偏已经不收徒很多年了。”
    拜师?
    陆修泽脚步微顿,随即又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向贯日真君走去。
    “老道长,你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要跟小孩儿耍赖吗?”小孩儿急了,跐溜一下从蒲团蹦跶起来,属于孩童的软糯声音带上了气鼓鼓的情绪,大声道,“你明明跟我说好的了,只要我回答上你的三个问题,你就会破例,收我当弟子的!”
    “呿,谁说老道我要耍赖的!”贯日真君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在小孩儿面前将为老不尊这四个字诠释得十分透彻,然而陆修泽却知道,一股莫大的威能却越过小孩儿,降临在他的身上,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陆修泽心中不悦,脸上表情却分毫不露,遵照贯日真君的意思,安静待在了原地。
    贯日真君继续道:“你不是还有一个问题未答么?若你连这个问题都能答上来,我自然收你为徒!”
    小孩儿拍拍胸脯,豪气云干:“你说!”
    贯日真君差点要被这小孩儿给逗笑了,咳嗽一声后,这才板好了脸,道:“我问你,有一个以打猎为生的村庄,遇上了狼群袭村,你是帮还是不帮?是帮人还是帮狼?”
    “这还不简单!”小孩儿脱口而出。
    贯日真君捻着胡须,道:“小心点儿,小家伙,如果这个答案不让我满意的话,你前两个问题答得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贯日真君遥遥望向了陆修泽,而早已明白贯日真君之意的陆修泽不动声色,心中漠然。
    原来,这就是贯日真君叫他来的意图么?
    让他来看一场好戏?
    看就看罢,左右他也是无事,不过奇怪的是,为何这戏的另一个主角,却是这么个小孩儿?
    被贯日真君这样一恐吓,原本想要直接说出答案的小孩儿果然卡了壳儿。他低头想了想,约莫盏茶功夫后,这才抬起头来,道:“我已经想好啦!”
    贯日真君点点头:“说罢。”
    小孩儿认真道:“我要帮人。”
    贯日真君道:“为什么?猎户平日里吃狼,这时候也不过是被狼吃了,一报还一报,有何不对?”
    小孩儿不但没有反驳,反而点头道:“的确没有不对。”
    贯日真君不太高兴了:“那你又为何要帮人?”
    “世上有很多事的,但更多的却是大大小小的圈子。狼群是一个圈子,被狼吃的羊是一个圈子,吃狼的人也是一个圈子。而在这些圈子里,无论是狼吃羊还是羊吃狼,无论是狼吃人还是人吃狼,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是吃饭,都是为了活下去,本质上是一点区别都没有的。”小孩儿将手背在身后,小小的身影分明还带着几分圆滚滚的可爱,但话语中却已经显出了几分庄严肃穆,“是的,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但对我来说,帮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不是狼,我是人呀!”
    “我既然生而为人,那么自然要站在人的圈子里,从人的角度来说,为人着想。”小孩儿道,“就好像我们豫国和楚国的交战,说到底也只是人和人之间的矛盾——人和人打架,难道有高低的分别吗?没有的。可是如果豫国和楚国打起来,我身为豫国人,难道不去保卫自家的家国,反而要去为楚国着想么?才不会啦,我可是豫国人啊!”
    这时,原本只是为了教育教育陆修泽的贯日真君,也不由得为小孩儿的话语带走了大部分的注意力,道:“那照你所说,若人将狼群屠杀殆尽,又或者是豫国灭了楚国,你也是要拍手叫好了?”
    小孩儿肩膀一塌,刚刚还在的肃穆感瞬间消失无踪,嘟囔道:“哎呀,我最讨厌跟你们这些把天聊死的人说话啦,就不能不钻牛角尖嘛!”
    贯日真君好气又好笑地曲指,在这小孩儿的额上弹了一记:“别胡说八道,快回答我!”
    小孩儿捂头,不满地嘟哝几句后,道:“当然不会啦。”
    贯日真君道:“这又是为什么?”
    小孩儿理直气壮道:“因为除了人、除了豫国子民之外,我还是我自己啊!我看不得狼群屠杀村民,难道我就能看得村民屠杀狼群吗?我能帮豫国抗击楚国的入侵,难道我会帮豫国入侵楚国吗?人在世上又不是只能有一个立场,这么简单的事情,老道长你难道不明白吗?!”
    贯日真君道:“但如果你一定要在其中做出一个选择呢?”
    “我不选!”小孩儿斩钉截铁道,“世界上既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也定然不会有百死无生的路!只要努力,一定能够找到办法的!”
    贯日真君抚着自己的胡子,盯着眼前的小不点,呵呵轻笑了起来,然后,这轻笑又变成大笑,笑声中尽显舒畅:“好,好,好……小小年纪,却已然明心见性,斩去魔障,我果然没看错你这小子。”
    “那你呢?”冷不丁地,贯日真君抬起头来,目光电射,向陆修泽道,“你明白了吗?”
    小孩儿吓了一跳,惊觉自己身后有人,扭头向陆修泽望来,但在看清陆修泽的瞬间,小孩儿睁大眼,愣在了原地。
    第3章 初见(三)
    你明白了吗?
    贯日真君这样问着,神色凛然肃穆。
    陆修泽目光微垂,蓦然笑了起来:“弟子明白了。”
    是的,直到被这小孩儿一语道破,陆修泽才明白……明白他为何无心无情、无惧无怖,也明白他为何不同情怜悯任何人。
    一切的一切,只因他从未将自己当做人类来看。
    世上的万物都有自己的立场,为自己的种族、国家、亲人,乃至为自己谋求利益,都是天性使然。
    但他没有这样的天性,所以他没有立场,也没有心。
    ——这就是答案。
    原来,这就是系统同他所说的“缺陷”么?
    陆修泽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缺陷和答案,竟不是他自己想通发现,而是被一个连少年都称不上的孩童点醒……世事难料么?
    想到这里,陆修泽抬眼向那孩童望去。只见那孩童七八岁的模样,衣饰华贵,看得其出身不错,再加上这孩童玉雪可爱,目光灵动,湛然有神,右颊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不笑也笑,十分讨喜,想来在家中也应是千娇万宠。
    按理来说,这样长大的孩子莫不是目中无人心比天高,然而听他方才所言,却是不偏不倚,中正平和,虽然陆修泽觉得这孩童还是过于心慈手软,但也能看出其家教是难得地好,再加上他能直接面见贯日真君,接受拜师的考验,其背景也应当是大有来历,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出来的少年天才。
    倒是……有趣。
    陆修泽不由得多看了孩童几眼,而接收到陆修泽目光的孩童则是目光发亮,炯炯有神地看着陆修泽,表情十分雀跃,像是想要同他说些什么。
    一旁的贯日真君倒没有注意到孩童的异样,盯着陆修泽瞧了片刻后,微微松缓了脸上的神色,道:“我只盼你能真心想明白了。”
    陆修泽眼神不躲不闪,温声道:“自然是想明白了。”只不过此“明白”非彼“明白”罢了。
    贯日真君反倒奇怪了,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就说服了陆修泽,不由得追问道:“此言可是真心?”
    陆修泽道:“弟子何时说过谎话?”
    陆修泽从不说谎,他只误导和隐瞒。
    贯日真君一想陆修泽往日作为,也是点头:他这弟子,虽然性格迥异常人,但倒真是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谎。
    想到这里,贯日真君老怀大慰,觉得他终于将自己这个大徒弟从歧途给掰了回来,于是看一旁的孩童也越发顺眼起来,对着孩童和颜悦色道:“小子,虽然老道士我早已说过不再收徒,但既然你已答出我的三个问题,那么老道士我自然不会食言!”而且,光是冲着他能将陆修泽掰回来这一点,贯日真君也愿意为他破个例。
    听了这话,孩童原本黏在陆修泽身上的目光,瞬间转到了贯日真君的身上,整个人都像是被点亮了,喜笑颜开,就差要原地蹦起来了。
    “但你也别高兴太早!”贯日真君此时又向着他泼了冷水,“闻家的小子,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择日宗心法霸道,虽然也有以巧胜出的法门,但大多却是以力破巧的路子。你资质虽也称得上良才美玉,然而我择日宗法门却同你的资质不怎么相合,你可想好了,当真要拜我为师,入我择日宗?”
    陆修泽打量了孩童一眼,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孩童在灵力的修炼上堪称资质绝佳,然而与此同时,陆修泽也看出,孩童从小就养尊处优,骨骼肌肤从未淬炼过。如若这孩童当真想要修仙,陆修泽觉得,最适合孩童的宗门,应该是以灵养身、以气御敌的隐云宗,或是以控制灵火炼丹绘符而著称的御灵谷,而非是择日宗。
    然而孩童却想也不想,向贯日真君跪下,坚定道:“是的,真君,请收我为徒吧!”
    贯日真君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盯着孩童,不发一言,把孩童看得越发忐忑,然而陆修泽却知道,贯日真君这是对孩童越发满意了。
    终于,贯日真君将孩童吓了一把,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后,这才点头,道:“好,今后,你便是我贯日真君的第四个徒弟了。小子,你俗家姓名为何?”
    孩童高兴极了,虽然强忍着不失态,但颊边的酒窝抿得越发可爱,道:“我叫闻景!”
    “啥???”一直装死的系统,这时突然在陆修泽的脑子里大叫一声,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抓狂,“闻景??闻景?这小子说他叫闻景?!闻景为啥会在这儿?他怎么要拜入你师父门下?他怎么要跟你做师兄弟了?这不对啊!这剧本不对啊我说!!是谁跳戏了?!”
    明明应该只是拜访择日宗而已,为什么变成了拜入择日宗门下,而且还是跟陆修泽一个师父?!这是提前引发正魔大战的节奏吗?!
    陆修泽眉头微皱,不知道系统在大呼小叫些什么,有些不耐,在脑海中冷冷地同系统道:“闭嘴。”
    “闭啥嘴啊!啥闭嘴啊!你知道这闻景是谁吗?!”系统崩溃了,怒怼陆修泽,“他就是天道之子啊,就是你的宿敌啊,就是以后要杀你的人啊!但现在他成你师弟了你造不造啊!”
    天道之子?
    被天道选中的人,就是他——闻景?
    陆修泽心中微动,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不由得在孩童身上凝住了,本来对孩童的两分兴趣蓦然化作五分,于是,当下便将孩童,也就是闻景,看得越发仔细起来。
    贯日道君听了闻景的名字,也是微奇,道:“你就是豫国闻家的闻景?那些小字辈里最聪明的闻景?”虽说凡人界跟修士的联系并没有外人想的那样冷淡,但能够穿至贯日道君耳中的名字,可想在凡人界里是有着怎样鼎鼎大名。
    闻景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没那么厉害啦!”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闻景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快来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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