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泽脚步一顿,见四下无人,便停步转身,望着后头的杜元化,淡淡道:“小公子出言唤我,是有何事?”
    陆修泽自然知道杜元化叫住他是为了什么,杜元化也绝不信他不知道自己被叫住是因为什么。
    杜元化双手环抱胸前,神色莫测地盯着陆修泽,冷不丁道:“像你这种身份低贱、不知道被多少人骑在胯下的人,还想攀上我师兄?我告诉你,不要做梦了!”
    对于这些天发生的种种,杜元化是非常不满意的。
    他出身小国皇室,自幼受尽娇宠,上了择日宗后,被发现十分契合择日宗法门,因此被择日宗宗主张问之收入门墙,可谓是从出生时就没有收过半点挫折。
    可就在前几个月,择日宗变乱,身为宗主的张问之不知所踪,代理宗主的则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匪镜真人。这匪镜真人也不知道之前同杜元化的师父张问之是有什么过节,对他这个张问之的弟子是从来没有过好脸色,以至于外门执事长老等人都不由得对他怠慢几分,那些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要求的人,也慢慢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对于这样的情况,杜元化自然是十分惶恐,恰好这时闻景越发受到重用,而他跟闻景在中定府也勉强能搭上两份交情,于是杜元化自然紧紧抓住闻景,不肯放手,竭力想要同闻景多多“培养感情”,好让他在师父走后的择日宗里,也依然能够保持自己的地位。
    而这也是他这回死皮赖脸甚至以死相逼,也要跟着闻景来到魔界的原因。
    可来到魔界后,情况并不如他想的那样顺利。无论是魔界迥异人界的风俗习惯,还是这儿全民修真,以至于“练气满地走筑基不如狗”的境况,都让自持身份自持修为的杜元化又惊又气,极受打击,几乎要拂袖而去,但因为心里惦念着要跟闻景打好关系,这才忍了下来。
    可是这样的忍耐并没有得到回报,因为就在他们第一天来到揽江王的宴会上,一个低贱的舞女突然冒出来,勾走了闻景的注意力。
    当闻景被舞女强吻的时候,杜元化气的浑身发抖,几乎想要就地把那个舞女烧死,可是揽江王和匪镜道人稳稳地坐着,他就不能露出任何异状,是以杜元化就算心中如同火烧一样,却也依然摆着一副少年的天真面容。
    但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天晚上,那个低贱的舞女就被赐给了闻景师兄,甚至在这几天里,杜元化眼睁睁看着闻景对那舞女的态度一点点软化,最后甚至还有一些喜欢和初露的爱意……
    ——这怎么可以?!
    如果闻景师兄喜欢上了这个舞女,那么就算他最后同闻景师兄打好了关系,但真有需要时,闻景师兄又能想起他几分?
    杜元化气到快要爆炸,找了这个可恶的舞女好几次麻烦,却都被这个人躲闪开去。但这一回,杜元化特意挑了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准备好好给这舞女一个教训,最好是把那张勾引人的脸划花了,免得她仗着那张脸恬不知耻地勾搭闻景师兄!
    而至于后果,能有什么后果?一个低贱的舞女,就算他弄死了,又能有什么后果?
    抱着这样的心情,杜元化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陆修泽。
    陆修泽并不知道杜元化敌视他背后的种种原因,但只看他似是对闻景抱着什么心思,就足够陆修泽在心中对他判了死刑,只不过碍于揽江王的监视,这才没有出手。
    如今,杜元化自己找上门来,陆修泽虽然不会像杜元化那样天真,以为这里僻静了,就算是揽江王府的死角,但趁此机会给杜元化一个好看,却是可以做到的。
    ——杜元化想要找麻烦?刚好,陆修泽也是这样想的。
    因此,在听到杜元化轻蔑而恶毒的话后,陆修泽轻笑一声,转身折返,一步步靠近杜元化。
    随着陆修泽的靠近,杜元化眼睛越来越亮,而就在两人近在咫尺的瞬间,杜元化出手了,但与此同时,陆修泽也出手了。
    杜元化自认出身名门,底蕴深厚,是以他此刻就算以练气期的修为直面筑基期的陆修泽,他也浑然不惧,更不觉得陆修泽会带给他什么伤害。
    ——一个区区舞女,竟也敢同他交手?真以为修为境界就能代表一切了么?
    杜元化无疑是轻蔑的。
    但这样的轻蔑,却在一瞬间后就化作了惊恐。
    只见陆修泽动作不紧不慢,甚至出手之势也不见半点高手交手时的凌厉气机,反而就像平日里任何一个普通的动作那样平平无奇。
    可就是这样的动作,却不知划过了怎样的弧度,使用了怎样的巧劲……只是在一阵稀里糊涂间,陆修泽就捉住了杜元化的手腕,将他手中的玉瓶轻巧地抽出来。
    “哦?有趣。”陆修泽一手钳制着杜元化的手,一手把玩着这个玉瓶,含笑道,“你想用这个东西对我做什么?”
    杜元化脸色数变,既是懊恼于自己的失手,又是不满于陆修泽的语气。
    杜元化谅陆修泽这魔界的土包子不知道他玉瓶里装了什么,因此十分镇定,呵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的东西里装了什么,难道是你能过问的吗?我可是揽江王的客人,你算是什么?!还不快还给我?!看在揽江王的份上,只要你在这里跪上一天,我就不对你这以下犯上的这件事多做追究了!”
    陆修泽瞧了杜元化好几眼,确定这个小鬼是真的对闻景几人来魔界的目的一无所知。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敢在陌生的地方这样嚣张,到处得罪他人,想来非蠢即恶,又或者既蠢且恶!
    ——有了点察颜观色攀附强者的小聪明,便以为自己是真的聪明了?
    陆修泽冷眼看他,冷不丁将玉瓶向杜元化扔去,纵使杜元化吓得伸手去挡,那玉瓶中的药液依然倾倒出来,向着他兜头浇下。
    “啊!”
    杜元化惨叫一声,只觉得那冰冷药液落在脸上,便化作一团炽烈的火,又像是长出一张张嘴,一点点、一口口将他的皮肉撕扯啃咬下来,痛彻心扉,痛得他半点都忍耐不住,瘫软在地,痛哭流涕。
    杜元化在地上打滚哀嚎,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让他恨不得立即就晕死过去。
    但十个呼吸后,那些痛便蓦然消失不见,而杜元化也从躺变为了站,又一次站在小路的这一头,望着小路那头的红衣舞女缓步走来。
    这是……这是什么?
    杜元化瞠目结舌,迷惑不解。
    是梦吗?但会有这么逼真痛苦的梦吗?
    在杜元化踌躇间,舞女靠近了,于是杜元化下意识将手一扬,直到他的手腕被熟悉的姿势钳制住,手中的玉瓶也再一次稀里糊涂地被舞女抽走,杜元化这才回过神来,心中咯噔一下。
    “哦?有趣。”杜元化听到那可恶的舞女似笑非笑,神色莫测道,“你想用这个东西对我做什么?”
    杜元化心跳越发急促,背脊一阵冷一阵热,那只存在短短片刻、却令他记忆深刻的痛楚涌上,让他几乎要战栗起来。
    杜元化双腿发软,两股战战,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想要示弱躲闪,但长久养成的性格还是叫他在脸上扬起了傲慢来,咬牙道:“这……这关你什么事!把它还给我!”
    杜元化灵机一动,伸手要抢,红衣舞女唇边扬起一个恶劣的笑,蓦然松手,玉瓶便倾倒出来,向着杜元化兜头洒下。
    “啊!!!”
    痛!痛入骨髓!痛得人恨不得立即死去!
    但这样的痛在十个呼吸后,再一次消失不见,杜元化第三次站在小路的这一头,第三次望着舞女向他含笑走来。
    杜元化呆呆地望着红衣的舞女,直到舞女快要走到近前,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瞳孔紧缩,心胆俱裂,怪叫连连,头也不回地跑了。
    陆修泽望着杜元化逃离的背影,冷嗤一声。
    系统笑嘻嘻道:“欺负小朋友好玩吗?再来一次怎么样?!”
    陆修泽整了整自己的衣饰,漫不经心道:“不堪一击。”
    不值一提。
    第51章 缘由
    杜元化被吓退后, 一路狂奔离开,直到遇上他人后, 这才放缓脚步, 感到了些许安心。
    他呼吸慢慢平缓,理智也逐渐回笼,便将方才的事思来想去, 越想越是觉得那舞女手段奇怪。
    之所以他会感受到方才那一幕,毫无疑问是幻境的作用!可是关键就在于,这样的幻境是何时出现的。
    幻境可以用阵法构筑而成,也可以用特殊的术法震动人的识海,从而使人产生出虚假的幻觉。
    然而杜元化去堵那舞女, 虽是必然,但地点却是他突发奇想的, 因此那个舞女绝不可能提前就知道他的心思, 然后故意在那小路上刻画好阵法,等着他的到来——所以这必然不会是阵法。
    可要说是那舞女用神识攻击了他,为何他如今头脑清明,没有半点被强行拉入幻觉的痛楚?
    杜元化越想越是糊涂, 越想越是觉得那舞女手段奇诡,鬼胎暗藏, 必定不安好心。
    他不断回想着方才小路上的一幕幕, 心中愤怒不甘慢慢膨胀,让他坐立难安,最后, 他一咬牙,气势汹汹地向闻景的房间冲去,决心要在闻景面前揭穿那个舞女的真面目。
    然而出乎杜元化意料的是,听到杜元化添油加醋的一番委屈诉说后,闻景神色微微敛,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叹,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我知道了”?对于他的遭遇、对于那可恶女人的作为,闻景师兄就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杜元化越发委屈愤懑,心想闻景师兄还没同那可恶的舞女怎么样,就这样向着那个女人了,若是真的在一起后,哪里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于是杜元化愤怒道:“师兄!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像她表现的那么简单?!她可以轻易地让我陷入幻觉,那也可以对你做这样的事!而且你真的觉得这样的人就是一个普通的舞女妓子吗?!师兄,你的好心也用对些地方吧!这样的人,难保不是揽江王遣来的探子,你怎么能对这样的人付诸真心?!”
    闻景神色微讶地望着杜元化,脸色微红,略微有些结巴地说道:“我……我哪里有对她付诸……什么……”
    杜元化气得几乎要在闻景面前爆炸,愤怒地指责道:“师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骗我!你看那舞女的时候满腔都是情意,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竟还否认?!你是觉得我是瞎子还是觉得我是傻子?!”
    闻景瞪大眼睛,感到自己脸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烧了起来,不禁用手遮住脸,想要挡住脸上的羞意。
    原来……他心里竟是早已经……已经喜欢上了那个人么?
    闻景思绪沸腾起来,心中从未被他察觉到的情意在此刻终于破土而出,满溢心中。再想到那人对他毫不掩饰的情意,他便觉得心中柔软一片,满腔柔情,恨不得当即就要见到那人才好,然而下一刻,他又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却不是初涉情爱的少年的患得患失,而是……
    沸腾的情意一点点冷却下来,闻景轻声道:“我知道。”
    杜元化满心愤怒:“师兄你知道什……”杜元化话说到一半,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师兄你说什么?”
    师兄他知道了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闻景迎着杜元化的目光,冷静道:“她必是揽江王遣来的探子……我知道。”即便她不是,在那场宴会后,也必定是了。
    杜元化瞪大了眼,呆滞片刻,然后蹦了起来:“你……师兄你……你知道——”杜元化深吸一口气,怒喝道,“你知道她是探子还任由她靠近你?!你知道她是探子你还喜欢上她?!”
    闻景苦笑一声,对后者避而不谈,道:“无妨……她不会探听到什么的。”而她也从来没有探听什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闻景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像他一开始就明白这场喜欢不会有结果的。
    然而,若是因为知道“不会有结果”,就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那他又怎么会还是个凡人?
    闻景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更没想过会再这里遇上这样一个劫难,会有这样一个人强势不容拒绝地闯入他的心中,蛮横地留下自己的身影。
    若是可以,闻景自然是想要同那人长相厮守。然而他们一个是人族,一个是魔族,他不知道她会不会为他离开,但却知道自己绝不会为她留下。更何况,他还有自己要做的事,还有自己的身份需要顾及,他们之间的距离,如同横亘着天堑……是以闻景一开始就已经看到了结果。
    或许,这一切的一切也都是他的错。他明知她是探子,却还是震动于她的情深,放任她靠近自己,情不自禁地为她沉迷……
    但还好,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只要魔界的事告一段落,他就会离开此界,那么就会自然而然地同她分开。那些曾经在心中涌动的情感和无法自已的怦然心动,也会被时间一点一点抹平,再不复存在。
    ——以她那样美貌,必然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吧?
    所以……
    ——就这样吧,已经够了,无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他,都不能再想更多了。
    闻景微微晃神,然后强迫自己拉回思绪,轻言安抚着杜元化的情绪,将他哄回自己的房间。
    待到一切再度回归安静,闻景无声叹息,想起了自己几人来到魔界的目的。
    “快要开始了吧。”
    天澜国的内乱。
    对于闻景来说,在那让他痛彻心扉又气怒交加的一晚过去后,明面上是匪镜道人挂着代理宗主之位,可在这底下,择日宗毁后的种种事宜,却全都是由闻景经手打理。
    真正的宗主不知所踪,三位长老只余其一,而且身负重伤,最后最有资格发言的匪镜真人,却直言他不会插手择日宗事务,于是最后,重建择日宗的担子,竟是压在了闻景的肩上。
    无论是重建那些崩毁的山田建筑,还是安抚择日宗弟子们的各种心绪,闻景都要放在心上,一一解决。而在匪镜道人有意无意地帮助下,闻景也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慢慢变得得心应手。与此同时,他也不敢对自己的修为稍有放松,一来闻景明白,世界本质残酷,他可以怜悯别人,却不能奢求别人的怜悯帮助,因为没有力量的人,别人甚至都不会停下脚步来听你诉说苦难;二来闻景也知晓,他跟择日宗法门并不契合,如果他不付诸比别人更多的努力,那么他甚至都望不到别人的背影。
    苦吗?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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