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练剑,练的是幻象中尧光帝书写《神京赋》的那套剑法,因为不知其名,姑且称之为“书剑”。
    那一日孟七七感觉到瓶颈松动,却没急着突破。尧光帝的剑法玄妙得很,孟七七特意与陈伯衍一同参悟,不过短短半日,受益匪浅。
    陈伯衍无愧于天才之名,又是天生剑体,对各路剑法都有自己独到的领悟,这是孟七七拍马难及的。
    “对了,那个季月棠呢?战叔有打探到什么吗?”孟七七问。
    “没有,那季月棠神秘得很,即便是四海堂中的人,似乎都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陈伯衍递上一杯热茶。
    孟七七抿了口茶,道:“四海堂绝对有古怪,但短期内我们不能再冒险试探了。”
    这时,沈青崖从房里出来,单手捧着几本书朝两人招了招手。
    三人坐到石桌旁,沈青崖翻开一本书摊在桌上,道:“你们看这个图案,适才阿秀你跟我描述的图案模样跟这个,可是一样的?”
    孟七七仔细看了一眼,目光扫到图案旁的注解,念道:“蜀中千重门?”
    陈伯衍道:“这个门派连我都未曾听过。”
    孟七七蹙眉,这个门派的图案是他在四海堂里发现的。在一处暗格里存放着大量的信件,信件上一半印着海茶的标志,另一半则印着这个千重门的标志。他拆开来看过,里面写的都是一些货物往来。
    但这就奇怪了。
    一个连陈伯衍都没有听说过,让沈青崖翻了半天仙门名录才发现的门派,为何会与四海堂有这么密切的货物往来?这么一个小门派,何须这么多货物?
    又或许,千重门是一个中转处?
    “说起来,我们本是为假血晶石而来,可目前一点线索都没有。”沈青崖道。
    “不光如此,我本来想,我们撞破了张家采石场内豢养妖兽的秘密,更见证了张家一系列变故,若此事背后真有个大阴谋,必有人坐不住来找我们。可直到如今,对方都没有任何动静。”孟七七沉声道。
    “不,并非没有任何反应。”陈伯衍道。
    “嗯?”孟七七转头看着他。
    陈伯衍便道:“陈无咎在我们抵达神京后不久就离开了孤山,而芳信失踪了。”
    孟七七微怔:“你是说,这两者之间有关联?”
    陈伯衍道:“或许。”
    闻言,孟七七再度陷入沉思。陈伯衍说的有一定可能,但这几件事之间从表面上来看是没有关联的。
    陈伯兮与海茶之间倒有一点关联,可那是因为魂草。
    不对,若换一种思路来看呢?
    孟七七沉吟道:“陈伯兮与海茶商会因为魂草的交易有一定的往来,先不论这种关联密不密切,至少他们是有关的。而张家与海茶商会又因为血晶石有了关联,在这所有的事情里,海茶商会是一个相交的点。”
    “那我们下一步去查那个千重门吗?”沈青崖问。
    “蜀中么……”孟七七沉吟着。
    忽然,蔡东家急匆匆过来,提着衣摆边跑边喊:“小侯,又有人来找你了!”
    又有人找?孟七七站起来道:“谁找我?”
    “哎呀你先跟我去看看吧,这回来的人不一样,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造孽哦……”蔡东家面露不忍。
    孟七七狐疑着跟他过去,沈青崖与陈伯衍亦紧随其后。
    客栈大堂里,此时坐满了人,嘈杂得很。这其中大半的人都是冲着孟七七三人来的,此时有人瞧见孟七七,忙喊道:“孟前辈来了,让让、快让让!”
    蔡东家则一路抓紧时间解释着情况:“方才有一伙人冲进来,我原以为又是来找麻烦的,可没想到他们一进来就跪下了,说是受了什么冤屈,请你替他们做主呢!”
    “冤屈?”孟七七挑眉,目光穿过人群让出来的道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四个人,一个青年、一位妙龄少女、一位老妇再加一个孩子,皆衣着富贵。
    “孟仙君!”青年最早看见孟七七,双眼陡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希冀与渴求,喊道:“求孟仙君搭救,求孟仙君为我们做主啊!”
    话音未落,青年立刻给孟七七磕了一个响头。他身后的少女与老妇有样学样,或眼含泪水或激动难以名状地给孟七七磕头,唯有那孩子懵懂无状,坐在地上睁着大眼睛四处张望。
    “小师叔。”陈伯衍下意识地挡在孟七七身前。
    “无妨。”孟七七摇摇头,主动走到那四人面前,道:“既有冤屈,何不去官府鸣冤,为何来此?”
    青年急忙解释:“小的、小的要状告当今公主殿下,官府根本不敢受理,故而只能来求仙君大人!请仙君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话音落下,四下哗然。
    “公主殿下?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孟七七却仍神色平静。
    “草民不敢。”青年深深跪伏在地,悲痛道:“我本是户部侍郎李静之子,可公主殿下仗势欺人,栽赃家父谋逆之罪,致使家父于家中上吊自尽,此乃不共戴天之仇,身为人子不得不报!”
    闻言,人群中数人纷纷露出恍然之色。若说他们起初还不晓得此人是谁,他一说上吊自尽的,便都知道了。一时间,同情者有之,怀疑者有之,可不论是谁,更多的仍是惊讶。
    户部侍郎上吊自尽,其家人口口声声说凶手是公主殿下,已是耸人听闻。他们不去找皇帝陛下伸冤,却跑到这儿来求孟七七,更让人惊讶。
    “这……”沈青崖不由看向孟七七。他倒是不惊讶,神京的聪明人很多,都能看出来孟七七的重要性,昨日屈平便来求过他们。可今日又有人来,还来得如此招摇。
    孤山剑阁声名在外,孟七七若不想砸了这块招牌,今日这一关,必不好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孟七七一人身上,孟七七的脸色迅速冷凝。可就在大家以为他要逐客之时,他却说道:“好。”
    一个“好”字,成功让所有都愣怔了,包括那个青年。他张着嘴,惊喜来得太快,让他一时反应不及。
    而孟七七接下来的话,却又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在下厚颜称一声仙君,你若请我帮忙,我断然不能推辞。但我虽在仙门中有些地位,对于神京而言,亦不过一介草民,手中无大权,如何帮你?难不成你要我杀了公主殿下?”
    “不、不是……”青年急于辩解。
    孟七七去又打断他,问:“你父自杀,为何?你可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是无辜的?可能发誓公主殿下是栽赃?”
    连续三个问题,把青年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满脸通红。身旁的少女连忙扶住他,素手拍着他的背,眸中带泪,楚楚可怜。
    “哥,你别急,别急……”少女抹了把眼泪,鼓起勇气看向孟七七,道:“我们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我们怎么敢污蔑公主殿下呢?仙君您若不相信,大可以去我家看看,我爹的尸首现在还停在家中,就放在一块儿破门板上。我家素来清贫,公主殿下说我爹贪赃谋逆,是绝没有的啊!”
    少女虽柔弱,条理却更清晰。
    孟七七说话的声音便也柔和了些,道:“林姑娘的心情在下能够理解,可你们若坚信令尊的无辜,此刻便该抬着他的尸首去公主府理论,或去宫门口敲鸣冤鼓,为何会想到要来找我?”
    林姑娘咬唇不语,似有苦衷。
    孟七七便在旁边等着,等到她开口为止。
    一时间,客栈内无人说话,只余青年粗重的喘息声尤为明显。
    过了片刻,林姑娘意识到只要她不开口交待,孟七七便不会帮她的事实,终于下定决心,道:“回仙君,家中突遭巨变,我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公主殿下如今权势滔天,排除异己无所不作,神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官府都是她的手下,我们怎么敢去鸣冤?幸有高人指点,若城中还有一处是殿下动不得的,便是仙君这里,我们才斗胆过来求救,望仙君莫怪。”
    语毕,林姑娘深深跪伏在地,瘦弱的肩膀颤抖着,言语却格外坚定。
    客栈诸人纷纷咋舌,他们多是为孟七七三人而来的修士,对朝中斗争本没有多了解,乍听之下,可不震惊么?
    沈青崖默默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旁边那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心有不忍。不谙世事的孩童似乎也终于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害怕地抓着奶奶的衣角哭了起来。
    孟七七却无暇他顾,林姑娘这几句话,很有意思啊。
    颐和公主权势滔天、无所不作,若再往外传一两次,或许还能再添一条“残暴不仁”。三人成虎,口诛笔伐。
    她是故意的吗?还是出于义愤有感而发?
    但是无论是哪一种,今天这件事情,都不简单。
    “你说高人指点,是哪一位?”孟七七沉声。
    “是一位萍水相逢的小公子,带着位老仆,我也不清楚他的来历。”林姑娘柔声道。
    萍水相逢?孟七七可不信。
    这世间绝大部分的偶然,都是人为的必然。
    神京城的这场博弈,终究还是把他牵扯了进去。孟七七本想放手让他们去斗,可有人似乎并不这么想。
    会是谁呢?
    是称病在家的孙涵大将军?还是一个隐藏更深的幕后黑手?
    须臾间,孟七七的心头闪过无数猜测,嘴角缓缓勾起。
    他一动,陈伯衍便知他在想什么,遂即越众而出,道:“林姑娘,请回吧。”
    闻言,林姑娘脸色煞白,青年更是急切地膝行上前,恨不能拉住孟七七,“仙君真的不愿意帮忙么?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请仙君莫要见死不救啊!”
    林姑娘亦咬牙道:“仙君高义,若今日我们踏出这里,就凭我们方才说的那些话,恐怕便再活不过明日了。我听闻孤山剑阁乃是名门正派,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若连仙君都不肯帮忙,我们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四人再度跪伏,众人皆面露不忍。
    “这可太可怜了啊……”
    “是啊,这权势猛如虎啊,孟前辈如果真的不帮忙可怎么办?”
    “那也没必要把剑阁拖下水吧?”
    “人家不是走投无路了吗……”
    “那公主殿下也太猖狂了,我看黑街这几日流的血都快把井水都染红了……”
    “……”
    围观者议论纷纷,孟七七却充耳不闻,目光平静地看着林姑娘,问:“那我问你,正义是什么?”
    林姑娘愣了愣,答道:“正义便是公道。”
    孟七七再问:“那你认为,你便是公道吗?”
    林姑娘点头,又摇头,“仙君,我……”
    孟七七便笑了,道:“无人可自称公道,那我凭什么去匡扶你?就凭你三言两语的说道吗?”
    林姑娘怔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到底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子,深居闺中,能与孟七七说出那番话已属不易。
    可孟七七向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负手道:“你家中清贫,并不足以证明令尊无辜。公主权势滔天,也并不足以证明她胡作非为。我孤山剑阁自开派以来,一直告诫门下弟子要秉公持正,匡扶正道,何为正?不偏,不倚。”
    孟七七声音清亮,字句掷地有声,不知不觉所有人便都安静下来,听他继续说道:“若每一个剑阁的弟子,都鲁莽冲动,甚至是愚蠢,因为你们这单方面的几句话便去维护什么所谓的公理,那剑阁早就败了,公道也早就亡了。”
    话音落下,修士们纷纷点头称道,“孟前辈说的是啊!”
    “不能听风就是雨!”
    声浪,一重高过一重。
    青年在这声浪中,似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浑身气势一下便散了。林姑娘却把朱唇咬出了血,一把推开他哥哥站起来,道:“那您便真的不管了么?就因为不敢断定谁在理,便不管了么?还是你根本就是怕了?!”
    这姑娘,倒是有股子倔劲。敢说敢做,方能拼得一线生机。
    孟七七抬手让所有人噤声,往前走一步望着她,道:“谁说我不管?就算其他人不敢管,我孟秀也没有什么不敢的,就问你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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