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许许多多好奇观战者亦赶到了玉林台,看着陈伯衍这护剑大阵,一个个面露惊讶,议论纷纷。
    可孟七七此时完全沉浸在那股哀意中,对外间的一切都无知无觉。这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与陈伯衍的预料。
    按理说,周自横的剑意,对孟七七应当是亲近的。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容易接近这股剑意,但是孟七七完全没料到这股剑意上还覆盖着一层不知是谁留下的意念。
    他试着与这股意念抗衡,但是对方似乎能调动磅礴的地脉之力,其意念之浩瀚,让孟七七咋舌。
    等等,地脉?
    这偌大的神京城中,有谁能有那个得天独厚的优势能够汲取到这股力量?当日玉林台春宴上,除了周自横,还有谁?
    答案,呼之欲出。
    对方是真龙天子,有国运加持,能够死死地压住孟七七这个凡夫俗子。也只有他,能够在神京这个特殊的地方,将周自横的这道剑意掩盖。
    他或许是无意的,但此时此刻,孟七七唯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破解。
    该怎么办?
    孟七七飞快地想着办法,神识在那股哀意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他甚至还想往更深处去。如果这真的是皇帝本人的意念,他一定常常来到这里,对着这道剑痕发呆。
    他愤怒过,也后悔过,也疑惑过。
    临了临了,他才发现他跟周自横根本不是一路人,可他为什么不能理解自己呢?他是帝王,天命所归的帝王,他给了周自横所有能给的特权,可他为什么就不能理解自己一次?
    到底是谁,更无情?
    天地悠悠,到底有谁能够真正懂得他的心思,站在他的身边?
    澎湃的感情似一重又一重的浪头扑向孟七七,孟七七恍如真的呛水一般,大口地喘着气。
    陈伯衍心中一凛,手掌牢牢地托住孟七七,眉心剑痕愈发雪亮,用自身的元力一遍遍安抚着他。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更为响亮的呼喊声。
    “孟秀,你这个骗子,敢不敢出来?!”
    此言一出,四方哗然。吵吵嚷嚷一阵过后,那人才继续高声力争道:“你们让孟秀出来当面对峙,他的真实修为到底有多少!他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神京的护城大阵。每一个进入神京的人都会通过城门口的结界,这结界可是能探知到修士的真实修为的!”
    话音落下,若说刚才那一句“骗子”,是让所有人错愕,那这一番话,便有些惊世骇俗了。皇室一直对仙门声称门口的大阵只为维护神京安全,可从没说过那还能检测修士的境界。
    虽说绝大部分修士并不会特意隐瞒自身境界,可他们愿不愿意暴露是一回事,皇室隐而不宣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不可能!”
    “是啊,他们怎么敢欺瞒天下修士?”
    “等等,所以孟秀的真实境界到底是什么?他不是在金陵城中杀了无厌道人么?甚至还击败了北斗门的于尧啊!”
    也有一些人并不在意皇室的欺瞒行径,更为在意孟七七的真实修为。一时间,质疑声四起,句句不离孟七七,声浪叠加,几欲把整个玉林台掀翻。
    “你们大概不知道,孟七七他就只有第二层大圆满的实力,他甚至连第三层大境界都没到!”
    “他就是仙门之中最大的骗子,故弄玄虚、沽名钓誉!周自横一世英名,都要败在他手上了!”
    最怕的事情来了。
    陈伯衍克制住愈发躁动的无妄剑,缓缓闭上眼,尝试在心中呼唤孟七七的名字。
    第114章 为王者
    小师叔, 醒醒。
    小师叔……
    一遍遍的呼唤, 如春风的呢喃,在孟七七耳边响起。这并不算温暖、甚至还散发着冰霜剑意的神识警醒着孟七七, 却并不让他感到寒冷。
    因为这是他熟悉的陈伯衍的温度。
    是了, 他不是那个无情的帝王, 他是孟七七。他不该沉浸在别人的情感里,那不是属于他的。
    但是帝王的感情太澎湃, 如一个深海中的漩涡将孟七七包裹在内。他虽然寻回了自己的意识, 可以清醒地在陈伯衍的助力下退出去,可是这样一来, 周自横的剑意仍然被掩盖在深处。
    他不能放弃, 绝对不能。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 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可是该怎么跟一位帝王留下的意念对抗?
    他有神京,他有天下,他孟七七又有什么呢?
    与此同时,玉林台外的情况愈发糟糕。
    随着时间的推移, 前来观战的人越来越多, 而孟七七越是不露面, 就越是证明他心虚。而最初质疑孟七七的人,喊破守城大阵秘密的人,已悄悄退出人群,消失于无踪。
    其余人都没有发现,只有李乐一直注意着那人的情况。细心观察之下,他甚至注意到人群中喊得最响亮的几个人, 也接二连三地退出了人群。他们毫无顾忌地煽动围观者,而后趁着谁都没有发现,一个个脱身而去。
    否则剑阁声明在外,剑阁小师叔威名赫赫,岂会因为某人的一句毫无实证的证言而饱受质疑?
    可究竟是谁?也把目光盯准了孟七七?
    不过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如今的局面恰好是李乐想看见的。狂妄自大的孟七七,终究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正如他在金陵城中对北斗门做的那样。
    “代价?我还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多了!”终于得偿所愿见到赵海平的皇帝,却在此时勃然大怒。
    酒杯被摔在地上,碎成几瓣。静谧的竹林里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赵海平心中寒凉。
    “陛下,没有人让你付出什么。这么多年,四郎是如何对你的,你难道不是心里有数么?”赵海平的声音难掩颓然。
    “他是怎么对我的?是,他不虚伪,一向直来直往。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是皇帝,我为了保存他的这份直,我为了成全他的傲气,我需要做多少让步?我对四郎的感情从没有变过,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他和你,仍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可是你知道吗?海平,我无数次想,我遇见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皇帝的声音忽然低落了下来,他伸手又拿了一个完好的酒杯续上一杯酒,道:“他活得太恣意了,有时我也很羡慕他,若我不是一个皇帝,或许我也能活成他那个样子。可是那对我来说太痛苦了,因为我永远不可能像他一样。人人都羡慕他啊,五山十四洲第一剑修,他能活得那么自我,可我却不能。”
    闻言,赵海平久久没有说话。他只知道皇帝野心甚大,可却从不知他心中也有这么多忧愁哀伤、求而不得。
    良久,皇帝直视着赵海平的眼睛,问:“我只求他为我牺牲一点点,哪怕是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做一些退让,可是他却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我。自此不入神京……你不知道这句话就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他是这样,你也自此不再与我相见。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赵海平再度语塞,他本就不善言辞,这十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想若有朝一日他再度与皇帝对峙,该如何说话。可临了,他却又嘴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忽然想起皇帝还不是皇帝的时候,神京局势比如今还要动荡。那时候没有人要求别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也没有谁指责谁太过无情。
    皇帝即便身陷困局,还能记着要从宫宴上替周自横捎带一壶美酒。
    周自横捧着酒背着剑,在他的太子府门口为他守了一整夜。
    那一夜,尸体堆满了墙根,太子终于变成了皇帝。
    赵海平看着如今的帝王,微微垂眸,终是把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吞入腹中,道:“或许,是因为四郎从没有把你当皇帝看待吧。”
    皇帝一口饮尽杯中酒,没有说话。
    然而恰在此时,一股熟悉的波动从远处传来,直达皇帝心间。他霍然转头看向玉林台的方向,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会感觉到一股心悸?
    赵海平却完全没有感应,他奇怪地看着皇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却也一蹙——是孟七七吗?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此时此刻,玉林台。
    孟七七神识归位,忽然睁眼站起来,倒是吓了陈伯衍一跳。随后他更是不管不顾地沿着剑痕来回地走,口中念念有词,连陈伯衍叫他不答应。
    糟糕的是,外面的人似乎准备强行闯进来了,公主殿下业已抵达。
    陈伯衍微微蹙眉,外面的人太多了,他能挡得住一些,但并不能阻挡全部。而且他们占据着玉林台不让人进,本就不站理。
    思及此,陈伯衍干脆收回本命剑,让人进来。颐和公主已经来了,有这第三方在,仍可拖延一段时间。
    “小师叔?”陈伯衍再度唤道。
    小师叔仍不应答,他仿佛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察觉。忽然,他停了下来,望着剑痕的某处,眸光微亮。
    他找到破解之法了!
    什么是帝王?
    这个问题其实很主观。周自横为什么那么强大,因为在他自己构筑的小世界里,从无高低贵贱之分。
    我心中本无帝王,世间一切皆可为王,一切皆可被打败。
    我受烈日灼烧,烈日是王,那我便以伞度之。
    我观世间疾苦,苦难是王,那我便仗剑荡不平。
    如今哀思愁绪压倒剑意,那么何以解忧?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孟七七从须弥戒中取出周自横的酒,拍开泥封将酒尽数倾倒在秀剑上。霎时间,酒香四溢,秀剑出鞘,豪气四纵。
    玉林台外的人闻到酒香,愈发加快了步伐追寻而来。然后,还不等他们走到那高阁的百步之内,就见孟七七站在那白玉台上,一手拎着酒壶,一手高举秀剑,对准了那道长而深的剑痕,用力劈下!
    “周自横!”李乐看着他的身影,忍不住惊呼。
    这何其相似!
    与此同时,公主府内。
    匆匆回府的下属在鬼罗罗耳畔密语几句,鬼罗罗神色骤变。却不是变得凝重,而是多了几丝玩味。
    他言笑晏晏地看向沈青崖,道:“听说小疯狗的真实修为被曝光了,此刻正被人堵在玉林台。”
    闻言,沈青崖神色微变,目光下意识地往鬼罗罗的眸光深处探寻,判别真假。
    令人失望的是,鬼罗罗说的似乎是真的。孟七七的秘密真的被捅破了,这简直是最糟糕的事情。沈青崖恨不得此时就冲过去,可看着鬼罗罗戏谑的神色,他又按捺下来,稳稳地坐着。
    见状,鬼罗罗问:“沈兄不担心么?你可是他最好的朋友。”
    沈青崖摇摇头,答道:“我不去,自有芳君陪着。”
    又是陈芳君。
    鬼罗罗眯起眼来,道:“你真不怕出事?”
    “怕。但是他是孟七七,我相信他。”沈青崖的语气温和而坚定,道:“所以我只要完成我该做的事情,鬼先生,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林姑娘之死跟你究竟有没有关系了吗?”
    “我告诉你又能如何?”鬼罗罗真是被他缠怕了,这半日枯坐,实在无趣,于是拂袖欲走。
    可沈青崖却又站起来,牢牢地挡在鬼罗罗身前,仍是那副温和模样,问:“鬼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你以为你能拦住我?”鬼罗罗挑眉。
    “若拼个生死,我不是鬼先生的对手,但若拦你一下,我还是可以做到的。”沈青崖道。
    “那好,我告诉你,人不是我杀的,但我给她提供了自杀的时机,这可以了吗?”鬼罗罗不胜其烦,道:“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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