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七七在树下舞剑,无边的落叶在他的动静之间飞扬。一道道银光掠过,落叶被凌厉的剑意绞杀成更小的碎片,纷纷扬扬像下雪,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他仿佛不知疲倦,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剑,直到整个人脱离地倒在地上。
    他重重地倒下,喘着气,遥望着天空。
    陈伯衍就站在他身边,企图从他眼中看到他正在遥望的风景。可是那天很高、很远,于是孟七七的眼中空明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陈伯衍忍不住伸手将它抹去,却在触碰到他的同时,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呼唤。
    “大师侄?”
    “大师侄?”
    那是……小师叔的声音。
    陈伯衍蓦地心中一震,清醒过来。他睁开眼,就看到二十五岁的孟七七站在他面前,好奇地盯着他,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了你。”
    “难怪一脸荡漾。”
    陈伯衍:“……”
    说罢,孟七七转身往草庐里走,走了几步,又警觉地转过头来问:“你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
    陈伯衍:“譬如?”
    “没有譬如。”孟七七复又大步向前。陈伯衍看着他有些发红的耳朵,觉得自己一定在那幻境里错过了什么。
    其实从陈伯衍陷入时间幻境到现在,不过片刻。
    孟七七脚步轻快地走进草庐,看着仍然纤尘不染的桌子、胡乱堆叠着仿佛主人昨夜才在此睡过的被子,都还如从前一样。
    陈伯衍知道他是来这里找东西的,但却不知道他到底要找什么。于是当他看到孟七七跪在床边从床底下扒拉着什么的时候,忍不住问:“小师叔在找什么?”
    “酒啊。”孟七七用力一拉,就从床底下扒拉出一坛酒,然后又是一坛、又是一坛,那床底就像一个无底洞,塞满了酒坛子。
    最后,孟七七坐在一堆酒坛中间,满意地拍了拍酒坛,道:“我的酒喝完了,特地回来取啊。这杏林实在是个藏酒的妙处,一坛新酒藏下去,过两年取出来,就是十年以上的陈酿了。”
    说罢,孟七七拍开一坛酒凑近一闻,顿时露出陶醉表情:“真不错。”
    陈伯衍心想:小师叔一定是被周自横腐蚀了,从此以后别人提起他们孤山剑阁的小师叔,恐怕还要加上两个字——酒鬼。
    另外,祖师爷一定想不到他种下的杏林还有如此妙用。
    第125章 白云深
    孟七七取完酒, 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子, 然后解开箱子上的元力锁,一件件东西往外掏。
    暗器、丹药, 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玩意儿, 眨眼间便堆满了他的脚边。这其实才是他重回草庐的最重要的目的, 此去蜀中不知会遇上何种凶险,多备些东西总没有错。
    随后两人又去了三味堂, 托掌管三味堂的药婆婆帮忙练了一些丹药。约定好取药的时间, 孟七七便匆匆赶回他的小楼。
    小楼名叫白云深处,掩映在竹林间, 与其他的楼宇都相隔甚远。
    不知是哪位师兄派人前来打扫过了, 小楼的门敞开着, 风穿堂而过,吹得楼里薄纱轻摇,一如当年陈伯衍跪在楼外请求孟七七收徒时看到的一样。
    孟七七一回到楼内,便立刻打坐入定。禁术的反噬快来了, 他需要把伤害降至最低。陈伯衍在一旁为他护法, 不一会儿小玉儿和青姑也来了, 还搬来了自己的铺盖卷儿。
    原来,之前因为孟七七还未回来,三师娘便让他们住在自己那儿,免得他们在这偏僻的小楼里,没个照应。如今孟七七回来了,他们自然要搬回来与师父同住。
    “大师兄, 师父他还好吗?”小玉儿抱着他的铺盖卷儿坐在门槛上,担忧地看着他师父。
    “放心,他没事的。”陈伯衍摸摸小玉儿的脑袋,目光却也片刻不移地落在孟七七身上。宁静的午后,一大两小守在小楼的门口,等日头慢慢西斜。
    这可苦了其他的师兄弟们,譬如阁主座下的其他弟子,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大师兄决策,愣是找不着人。
    经徒有穷师弟的好心提醒,他们才找到小楼。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收获大师兄冷酷无情的一眼:“不要喧哗,惊扰了小师叔,所有人去刑堂领罚。”
    众师弟瑟瑟发抖。
    小师叔气得在背后吐出一口血来。
    众师弟惊恐昏厥。
    小师叔摆摆手表示无碍,这吐血么,吐着吐着就习惯了。然后众师弟就看到他们那个冰山大师兄,一把抱起虚弱无力的小师叔,到最里屋去了。
    鸦雀无声。
    这怎么感觉有点……不大对啊?
    入夜,小玉儿哼哧哼哧地又把他的铺盖卷儿抱进孟七七的房间,准备跟师父一起睡,好照顾他。可是等他到的时候,床边的位置已经被大师兄霸占了。
    “大师兄,我要睡这里照顾师父的。”小玉儿诚恳说道。
    陈伯衍想了想,问:“你师父可有告诉过你我们的关系?”
    小玉儿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的懵懂无知。可就在陈伯衍放弃这个问题时,他又问:“大师兄,你是想做我师娘吗?”
    陈伯衍:“……”
    小玉儿:“除了我,只有师娘才可以跟师父一起睡的。萧潇师弟已经大了,青姑师姐是女孩子,都不可以跟师父睡的哦。”
    陈伯衍无言以对。
    小玉儿最终放过了他,因为青姑急匆匆跑过来,捂住他的嘴把人拖走了,还顺手把门带上。姐弟两人不知道在门外咕叨着什么,总之隔了许久才跑开。
    陈伯衍失笑,转头看了看已经睡着了的孟七七,和衣在他身边躺下,伸手轻拍着他的背,用自身的元力一遍遍地帮他舒缓经脉。
    其后的几天,孟七七一直保持着虚弱无力的状态。要么躺着,要么打坐入定,日子过得相当平淡。
    徒有穷和戴小山几个去过金陵城的,时常来小楼报道,就连独来独往的穆归年也来向孟七七请过安。只是他们都不敢打扰孟七七休息,总是跟小玉儿和青姑在小楼外玩耍。
    孟七七时常倚在门口看他们玩闹,听徒有穷抱怨说“三师娘的芦花鸡太狡猾了,怎么也捉不到它”。他知道,这帮小兔崽子打着为小师叔炖鸡汤的名义,在痛失第十三盆君子兰的大师兄的默许下,已经对芦花鸡实施了三次抓捕行动。
    可惜孟七七到现在都没能喝上鸡汤。
    今天他们采取了第四次行动——用大师兄的第十四盆君子兰作诱饵,诱捕芦花鸡。
    但毫无疑问,这事儿是瞒不过陈伯衍的。此时此刻参与此次“剿匪”活动的弟子们,总计七人,正一字排开站在小楼前,生无可恋地接受陈伯衍的批评教育。
    这其中竟然还有穆归年。
    据说他只是恰好路过,被芦花鸡啄了一口不说,还被当作同谋一同逮了回来。
    孟七七笑得眼泪直流,只觉得因为身体虚弱而变得有些阴郁的心情,都轻松许多。
    第五日,孟七七身体已无大碍,萧潇的信也如期而至。
    信上说,皇帝果然开始怀疑开启大阵者另有其人,神京的戒严恐怕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再加上皇帝把先后两任孤山小师叔逼出神京的传闻,近日神京街头的修士大为减少,还爆发了一起修士与普通人的冲突。
    另外,季月棠仍在西林书院读书,鬼罗罗则离开了神京,不知去向。
    最后,萧潇提到了蔡东家。如今的吉祥客栈摆满鲜花,生意好得很。公主殿下奉命整顿后三街,已经把吉祥客栈的地皮直接判给了蔡东家,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担心交不上租子了。
    “有公主殿下照拂,吉祥客栈不会有问题的。”陈伯衍训完话,走过来坐在孟七七身边陪他。
    “我不担心这个,我在想季月棠和鬼罗罗之间,会不会也有关联。还有金满,他与陆云亭的赌约牵扯出了扶摇山人,更借机把那个同样会一百零八剑莲华的神秘人抖落出来。他的这条线,看似与张家血晶石这条线没有太大的关联,可仔细想想,却又无法完全分割开来。他会提醒我这个人的存在,证明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隐秘,有关于这个扶摇山人,还有周自横。”孟七七道。
    陈伯衍思忖片刻,道:“若要大胆猜测,还有一点不知小师叔有没有想到——扶摇山人那把失踪了的剑,名叫摇光。”
    孟七七微微眯起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京城中也有一把剑失踪了,它是尧光帝的佩剑。但仅凭名字的相似,不能说明什么。”
    “可拿走无名剑的,应该是缠花仙子。”陈伯衍道。
    “即便摇光剑就是无名剑,可它现在在哪儿呢?”孟七七问。
    “我有预感我们很快就会见到它。”
    “你确定?”孟七七挑眉。
    陈伯衍道:“都说蜀中是个神奇之处,天下仙门三千,有九成九都在蜀中。蜀中的山,十座里有九座跳下去,都能捡到绝世秘籍。我相信我们的运气也不会差。”
    “我的运气一向不差,是你的太差。”孟七七挑眉。差到能失忆,这运道天下绝无仅有。
    “是,小师叔。”陈伯衍乖乖服软,看着孟七七明显变好的心情,语气也变得温和许多。
    此时被陈伯衍训过后蔫了吧唧的一群人,又重新振作精神,熬不成鸡汤,决定去烤鱼。为了谨遵大师兄教诲,玩闹的同时也不忘修炼,他们决定去山下用孤山剑诀插鱼,然后把鱼烤了献给小师叔。
    不用说,这么完美的法子,一定是徒有穷想出来的。
    结果当然是他们差点炸了整个河道,捕回来一大筐鱼,无一活口。陈伯衍几乎可以预见明日山下就会流传“有食人鱼怪出没,场面血腥”的谣言,届时村民们上山求援,他是管还是不管?
    徒有穷知道大师兄要动怒,凭借其多年的斗争经验,他先撺掇着大家把鱼烤了,然后让小玉儿拿着烤鱼屁颠屁颠地献给小师叔,拉拢敌营大将。
    这鱼其实烤得并不好吃,但孟七七看着小玉儿沾了灰黑的脸和期待的小眼神,觉得滋味还是不错的。
    于是当陈伯衍沉着脸准备镇压时,孟七七伸手拦住他,救下了一帮缩着脖子当鹌鹑的顽劣师侄。
    “好了,看在这条鱼的份上,今日就先饶过他们吧。”孟七七笑道。
    “小师叔,师弟们太过顽劣,不管不行。”陈伯衍坚持。
    孟七七便慢悠悠地咬了口鱼,道:“那我吃了鱼,就是共犯,你岂不是还要罚我?”
    陈伯衍无奈:“师侄不敢。”
    闻言,孟七七朝小玉儿眨眨眼。小玉儿又朝徒有穷兴奋地握紧小拳头,大家都很开心,除了陈伯衍。
    更让他不悦的是,孟七七身体恢复大半后,便再也不让他陪床了。不让他陪床便罢了,还让他去打坐。
    打坐这件事,算是永远都过不去了。
    那陈伯衍也不打算与他好声好气地来,要他去打坐?可以。
    月光如水泼满地面,孟七七被陈伯衍一把拽在怀里,被迫一同打坐。他愈挣扎,陈伯衍抱得越紧,最后他只能无力地喘着气,道:“趁人之危,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陈芳君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趁人之危又算得了什么?”陈伯衍把头搁在他肩上,嗅着他刚洗过的发间清爽的气息,低声道:“你再动,怕是连坐怀不乱也不能了。”
    孟七七果然不动了,只是他心跳得厉害,身上又仅着一件白色里衣,松松垮垮的。他兀自调整着气息,陈伯衍却不让他如愿,一只手探进里衣触摸到他发烫的皮肤,一点儿都不含蓄。
    孟七七咬牙切齿,道:“你既做了君子,就不能如君子一般表里如一吗?”
    陈伯衍轻笑:“我何时承认过我是一个君子?”
    “真该让你那些师弟都来看看,他们大师兄到底是什么人。”孟七七抓住他作乱的手,语含嘲讽。
    陈伯衍丝毫不气,亲吻着他的耳朵,在他耳旁轻轻吐气:“好啊,不如小师叔现在就让他们过来,让他们看看我们在干什么。”
    “你要不要脸?”孟七七转头看着他。
    “小师叔。”陈伯衍与他对视,道:“我们的事,我已经想起大半了,你要让我回忆一下从前相处的细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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