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几乎要一瞬间哽咽出声。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抬起头同鹿禹稱对视:“是,如果不是他出轨外加巨额赌债压垮了我姐姐……如果不是他为了抢夺外甥学费去赌博,将我姐姐打至颅内出血,我可能永远不愿想起那些,然后麻木而可耻地活下去……”
    “我恨我自己,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可耻的私心,我就该揭发那个男人的面目,或许我姐一开始就不会陷入这份悲剧婚姻的泥潭……即使陷进去了,如果我不是为了维持自己幸福美满的现状,我也应该想起来什么,在第一次家暴端倪的时候就拉她一把……可我没有,我什么的都没做……也许现在我承受的这些噩梦都是活该的……比起我姐那噩梦的人生,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
    “如果你当初说了出来,你姐一定会和那个男人分开吗?”鹿禹稱问。
    男人有些讶异和急切的嘴唇开合了几下,终于不甘地闭上,什么也没说。
    “就算你每一环都去重走一边,也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鹿禹稱语气平缓,没有说教,没有开导,只是像一个先知一样,把他渴望的另一种过程平淡地叙述给他,“你的姐姐,那样一个传统保守,渴望家庭和爱情的女人,婚前肯同那个男人上床,证明了她深陷而不自知的爱。即使你说出了口,那个视频只会成为束缚她和那个男人的枷锁,她只会把自己捆绑得更紧,甚至比现在陷落得更快。再往后,她的婚姻生活就好像她用来麻痹自己的毒.品,即使有家暴,背叛,伤害,她依旧像是每一位瘾君子一样,无法自拔,愈陷愈深。有的人醒悟得过来,对自己狠得下心,戒毒成功,但你要知道,更多的人根本戒不掉,最终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你也要知道,被赞扬的甩开糟糕婚姻的独立女性更是少数,更多的女人选择把自己糟糕的人生和无可挽回的婚姻包裹成茧,在里面抱着发烂发臭,走向灭亡。这不是你的干预能改变了的。而且,这也是你姐姐自己深思熟虑的选择。”
    他把话题缓缓引上自己这次治疗的最后一笔上,干涉别人人生开导一个不得救解的人并不是他的职责,他只负责收钱做事:“徐先生,这世上众人皆有恋父恋母情结,而你的那份转嫁到了自己姐姐身上,很多人择偶的标准都是要像自己的父母一方或一定不要像他们,这并不是一件可耻或者有错的事,只是一直没有人告诉过你而已。你不必把过多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肩上,这是你噩梦的根源,你将她的不幸归结于自己的不作为,所以猛然回想起了那段不堪,甚至在梦里选择替换,将殴打她虐杀她的人替换成自己。事实上,造成你姐姐如今痛苦的,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过,你又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瘾君子食髓知味呢?负罪感和自责并不能改变任何,只会让你在日复一日煎熬中比你的姐姐还要先倒下,这对你的妻儿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公平?”
    男人眼中有晶莹一闪而过,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是没有错的,即使是他自己,都觉得不可原谅,这时代这枷锁又何尝不是一开始将他裹覆了呢?他很快抬手撑着额头,捏着眉心,嗓音很哑鼻音很重:“我知道……我知道……谢谢您,鹿先生……”
    鹿禹稱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倾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像是黑暗中能让人攫取的一道光:“毒.瘾患者,即使是到了几乎不可挽回的地步,在片刻清醒的时候,也总还是渴望有谁来拉自己一把的。也许有的人拉一把,这就是最后一次的堕落了。毕竟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是下一个幸存者,但起码,她现在没有像你梦里一样,她还活着,没有被任何人杀死。”
    包括她自己。
    求生欲,这是人的本能。
    只要没有丧失这本能,那就有可能会有奇迹,那是上帝对每一个绝望之人的应许。
    男人眼眶一阵酸胀,温热终于落满手掌。
    鹿禹稱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出去,拉上了门。
    毫不留恋,也未必有遗憾,就像每一次他走进别人的世界,又悄然离开。
    这是他的职责,他的使命,也是他心之所向,是他的毒,让他沉沦着。
    正文 8.第8章
    几乎是几分钟的时间里,空气都是诡异的静谧着,陆之暮喉头发紧,快要忘了要怎么发声。
    不是因为恐惧。这些年,她把恐惧当做自己刺激神经证明存活的依据,怎么还会恐惧。她听过更多更离奇的故事,怎么可能会被这根本毫无科学依据的事情吓到。她只是,不敢相信或者说无法接受,这样一个老人,会跟残酷的杀人碎尸案扯上什么关系……她看得懂唐崇的眼神,同她一样,或者比她更加不忍,所有证据都指向那个老人,他作为刑警不可能回避,他这些年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不管背后有怎样的隐情,此刻都希望它不是真相。
    “不是吧……”许久之后,陆之暮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同他开玩笑,“黑猫警长,你可是人民警察社会主义接班人,这么不科学不马克思的事,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唐崇没有接话。以往她开口喊“黑猫警长”的时候,唐崇都会乐得跟她贫两句,但现在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
    他直起身体,走近她的时候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慢慢看看有什么是你需要的吧。案子总会真相大白。”
    “唐队。”那边一道清冷的女生打断了此刻的僵硬气氛,二人转头看去。
    “挚言姐。”陆之暮看着穿着白大褂身材窈窕面容冷艳的美女法医走近,率先肃然起敬地打了招呼,然后又自觉地往旁边靠了靠,掏出个临时找的本子来自己写写画画,很认真似的。
    “挚法医。”唐崇礼貌性地冲她点头,二人合作工作多年,默契十足,但是凑一起永远都是这副清冷模样,不像旧交也不似老友,“怎么样了?”
    “痕检科那边正在做比对,但单就目前的线索来看,都不足以指证那个老人。”挚言冷静地同他对视,“首先,一个八十岁身体甚至算不上硬朗的老太太,根本不可能完成碎尸这种考验体力耐力的活,其次,把体重逾百的尸体搬运到这里,即使是借助工具,也是几乎不可能的。更不用说这对一个信佛的人来是多么大的心理考验。”
    唐崇冷静地看着她:“挚法医,你也知道,再看似合情合理的推论,在证据面前也是要让步的。”
    “我知道,但现在的问题就是短时间内警方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了不是吗?而且,这两件事情之间诡异的联系,也不是警方所能涉猎的。唐队,我的意思,有些事,得找专业的人来做。”挚言依旧双手插在口袋中,丝毫不退缩。
    唐崇眯眼:“你什么意思?”
    “我刚刚让小陈跟你提过了,b市最有名的心理诊所,那个归国不久的催眠师,他也是个极其优秀的心理分析师,eric教授的得意门徒。老人那边,恐怕得借助他的手。”
    “我可听说,那位可不是好请的主。我刚刚也让人回你了,请不到。”唐崇面上有些不悦。
    “那是你们自己本事的问题。”挚言一向不给他留情面,“我刚刚给他诊所去了电话,他刚处理完一个案子,这就过来了。让你的人准备下吧。”
    那头正在画人物谱系做连线任务的陆之暮手下一抖,线条变成了弯弯扭扭的小蝌蚪。
    挚言转身欲走,又似想起什么缓缓半回头,微扬的嘴角和精致的侧脸在树叶掩映下多了几分俏意:“对了,鹿禹稱收费不低,我让他记你账上了。”
    原本抱有所庆幸的陆之暮手下又一抖,蝌蚪变成了小蜗牛。好嘛……她最后一丝小侥幸都被戳了个破。果然是……鹿禹稱啊。心塞过后就是无限怅惘和不服,想她b市也是历史悠久人才辈出,b市有名的心理诊所里优秀的会心理分析的归国催眠师,除了鹿禹稱竟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吗?!
    她的老天爷爷圣母玛利亚,她大白天的真的不需要鹿禹稱!不需要给她安排这狗血的相遇场景啊啊啊!
    口袋里的钥匙一瞬间灼热又有千斤重。
    是的,她死皮不要脸死缠烂打,终于要到了鹿禹稱的钥匙。
    陆之暮愁的皱起了眉,她可是想要白天躲开一切可能遇见鹿禹稱的机会和场合的,为了降低他的厌恶程度,让两人夜晚相处的更加相安无事一些。可天不遂人愿啊……
    唐崇有些窘迫的向她瞥了过来,大概是还没从被挚言怼的阴影中走出来,或者说,是还没从自己可能要承担一大笔不知道能不能报销的费用的阴影中走出来。
    在他开口以前,陆之暮马上伸出手挡在身前拒绝了他:“不用,警长您有大事要忙就忙,我自己会看着办的哈。”
    唐崇想了想,点头,嘱托了几句就到别处去了。
    陆之暮东瞅瞅西看看,间或跟相熟的警局同志聊一聊了解一些问题和专业知识,倒也真的自助得不错——除了那件人见人讶的保洁服。
    入口那头一阵小骚动的时候,陆之暮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顺着众人簇拥的方向望去,一眼就在人群中央找到了那个穿着浅灰色西装,微微低着头的男人。
    鹿禹稱,原来他轻轻浅浅的走在光下的身影这么好看。
    鹿禹稱一面向封锁区里面走,一面听着身边人的讲述,时不时搭上一两句话,看起来冷静又高贵。这和陆之暮昨天直到今早都面对的那个鹿禹稱截然不同,倒反让她有了一丝虚幻感,久经她纠缠的那一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陆之暮浅浅回忆了一下,竟发现她和鹿禹稱碰面的为数不多几次,他给她每次都留下了极其不同却极其深刻的印象。第一次他是如暗夜恶魔的猎杀者,嗜血却撩人;之后的他是校园人气教授,博学又禁欲;再往后则是一个有些孩子气的他,爱装凶却很善良;到现在,他是声名远播的心理分析师和催眠师,专业而漠然。
    这好像才是真的的他,可又好像全部都不是。
    不由得又投眸望去,陆之暮陡然回过神来,那双让她不知不觉双目失神的眸子此刻正紧紧的锁定在她的身上,同她对视,向她提出审讯。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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