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茹茹笑吟吟道:“当然去,不然有人的司马昭之心便暴露无疑了。”目光若有所指。
    二月初十,春月柳风,草木蓊郁。
    四辆马车悠悠辗官道,来到京兆府边界的十里亭前。这里绿草如茵,山光水色,夹河两岸还种着杏树。只可惜还没有结果,连花都只开了个花骨朵。
    章年卿黑着脸,任由身后两位不正经的哥哥打趣。冯俏马车上的帘子被风一撩,章大哥章二哥便狂捅章年卿,表面却一片风轻云淡,公子哥模样。装的那叫一个正人君子。
    章年卿忍无可忍:“你们无不无聊。”
    “无聊吗?”章大哥挑眉问老二。
    章二哥顺势道:“当然不无聊。如此难见的好风光,怎么会无聊呢。”
    “停车!”
    章年卿跳下马车,径直去了章芮樊和陶茹茹车内。
    “哥几个打什么官司呢?”陶茹茹窥视着章年卿的神情问。
    章年卿咬牙切齿,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无聊。”
    冯俏手里拿着一个大红风筝,在众目睽睽下,章年卿硬着头皮帮她将风筝放起来。两人发乎情止于礼,背后还跟着四位父母和若干兄弟姐妹,本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幕。
    硬是招惹到某些人的眼,原先在长亭里泪眼婆娑送别的那位贵妇人,一看见章芮樊,手帕便绞的死死的。直直朝他们走了过来,人长得极漂亮,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指着章年卿冯俏宛如指着一对小奸夫淫。妇,掩唇轻笑:“早先只知道他们订了亲,如今看样子,却是像成了亲。”
    章二哥叼着狗尾巴草,不屑的对长兄道:“倒不如直接说三弟和冯俏妹妹苟合算了。”
    “说什么混账话!”章大哥言疾厉色,“别和她成为一路货色。”
    章年卿冯俏两个人耳朵又不聋,她看了眼贵妇人,低声问章年卿:“天德哥,她是谁?”
    章年卿隐隐看着她眼熟,苦思冥想才想起来,道:“她是季大人的家眷,山东缑氏。他丈夫前两天被外放到蜀地。本是正常的官职调任。她非要来求我爹取消任命。爹没答应,她便去求娘。结果娘也没答应。”
    冯俏皱皱鼻子,“真讨厌。”把风筝轱辘塞到章年卿手里。三两步跑到孔丹依身边。
    “娘。”冯俏偎在孔丹依身边,等了好半天,才从贵妇人的滔滔不绝中逮住一句话,插嘴道:“桑间濮上,幽会偷情。季夫人可是再说俏儿?这个词恐怕不适合吧。我有父母作陪,天德也有父母兄长作陪,我们既未避人,又不怕人,怎么就成了幽会了。”
    贵妇人皮笑肉不笑:“小姑娘这话可真有意思,你些年的女德女诫都读到哪去了。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和男子拉拉扯扯,这是一个大家姑娘该做的吗。”
    冯俏笑盈盈,什么也没说,招手让章年卿过来。她站在章年卿旁边娇小可人,章年卿挺拔俊秀。怎么看都是哥哥带着妹妹的感觉,冯俏甜甜道:“我的书都是母亲和外公亲自教我念的。你若觉得不妥,以后不用我孔家训示即可。免得误人子弟。”
    贵妇人一噎,他的儿子怎么会不拜衍圣公。
    后知后觉,也知自己迁怒冯俏无理。转将炮火对准章年卿:“小孩子不懂事,你这么大也不懂事吗。”一副长辈的口吻。
    章年卿觉得好笑,他父母还在这里坐着呢。怎么就轮到她来大放厥词,他对着冯承辉一拱手道:“冯先生是我授业恩师,他的女儿,自是我们整个晖圣阁学生千娇万宠的小妹妹,学生私以为,帮妹妹放个风筝,并无大碍。”
    “难道你不知你们刚定过亲?”
    “诚然。”章年卿微微哂笑,那表情分明是在说,难得夫人还知道我们是定过亲的。顿了顿,他道:“承蒙先生厚爱。冯俏妹妹尚小,暂且不论婚嫁。”
    未婚男女出嫁前十天是不能见面的。
    在此之前,大魏风俗是允许在双亲陪同下见面的,只是不允男女私下幽见,做出不齿之事。
    贵妇人站不住脚,突然捂脸大哭,背着身肩膀一抽一抽的。她道:“你的父母都知道操心你的婚嫁,我的一儿一女也是婚嫁的年纪,他们父亲如今去了蜀地,我却不能带着孩子陪伴。他父亲突然降职,儿女的亲事都被人轻视。我们老爷又做错了什么,怎么就无缘无故被贬职了……”
    章年卿不想在这听她哭丧,拉着冯俏去捡风筝。
    章芮樊却躲不开,被人拉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拉他袖子得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指责小儿女搂搂抱抱的不成体统的贵妇人。她睁着一双怯怜的泪眼,如泣如诉道:“章大人,您是吏部侍郎,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告诉我……”
    “她魔怔了。”冯俏频频回头,忽然觉得她挺可怜的。
    章年卿点头:“恩,是。堂堂山东缑氏,竟出了这样一位女儿,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冯俏道:“她把一生都活给了季大人,早就没有自己了。”但凡要点脸面的人,谁会在这种场合做出这种事。
    章年卿听出她言语里的机锋,咦道:“原来我的小娘子还有这番见解。以前诸次赖在我身边装孩童的是谁?”
    “天德哥~~~”冯俏甜声唤道,企图蒙混过关。
    章年卿唇角勾起,十分满足。她不说他也知道。这是个藏秀于内的孩子,惫懒极了,素来爱娇卖痴,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是个没骨头的甜濡团子。也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从第二次见他,就开始跟他撒娇耍小孩子脾气了。
    嫩嫩的,娇娇的。
    这让章年卿觉得很满足,内心膨胀。
    “阿俏,等我考上状元你就嫁给我吧。”
    冯俏被吓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被章年卿扯住,她结巴道:“哪,哪有这么小就成亲的。你不是给我娘说等我及笄吗。”
    章年卿狡辩道:“我只说今年拿不下殿试又得等三年,我若今年得了状元,以两榜进士之名娶你委屈吗。”
    冯俏觉得很无力,“不是这样的啊。我还小,还小啊。”声音万分沮丧。
    章年卿就是不想等到她长成了,他就想现在把她带回家。
    于是,舔不知耻的诱惑道:“状元很难考的。我不一定能考上,一次两次,要不了三次,你就成大姑娘了。这样你岂不是可以多陪先生和师母几年。世人只会把这当成一段佳话美谈。你觉得呢。”
    冯俏仔细想了想,居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那好吧。一言为定,你可不许食言。”
    章年卿连连答应,并提出一道霸王条约:“不过我们既订了亲,总不能因我没考上状元便退掉。若我三次都未中,便是我输,你还得嫁我,可好。”
    这样虽然霸道了些,却莫名让冯俏觉得可信。觉得她能多守父母十年。
    第10章
    今年的会试揭榜格外晚,一直拖到二月二十八才贴榜。
    因为一拖再拖,章年卿等的心气浮躁。陶茹茹安慰他,“总不会考不上就是了。”章年卿抓着脑袋,烦不胜烦。
    陈伏最近发了一笔小财。
    这天一大早,他第一次上门拜访章家。
    章年卿吃惊的盯着桌子上白花花的雪锭银,“陈兄你去抢劫了吗。”他记得清楚,陈伏曾因为囊中羞涩,不得不忍气吞声,住在仇家里。受了好大的憋屈。怎么几日不见,突然变得这么富有。
    陈伏感激道:“你上次给我的钱,我全拿去押了你的注,如今你折下杏榜第一,便获得一笔不菲的银钱,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章年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正高兴好兄弟得了大财,迟钝半晌,不敢置信的问:“你刚说我得了第几名?”
    “第一名!”
    章年卿欣喜若狂,语无伦次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抓着陈伏胳膊万分激动,“真的吗。这就放榜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探子来报喜。”说着说着神色严肃起来,“不对啊。若说我名次靠后,报喜的人来得晚还情有可原。我即折了第一,怎么对赌榜都放了银钱,他们还没动静。”
    陈伏喜色也敛下,沉思道:“是不对劲儿……,你有没有让家里去帮忙问问?”
    章年卿闻言便出去了,只留陈伏对着一堆银子发呆,门外的小厮眼睛都看直了。
    章年卿正和章芮樊商议这件事时,喜探姗姗来迟。父子二人面面相觑,望了望晌午的日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取钱打赏了来人,门外放了两响鞭炮。
    章家没有大肆宴请,只通知了姻亲等几家。
    章年卿很出息,冯家也感到与有荣光。孔丹依在夫人们的一片恭贺声中越发满意章年卿,只觉孔父慧眼如炬,给俏姐儿挑了这么好的夫婿。
    冯俏得知消息后,却显得有些紧张。
    孔丹依放下手中的绣绷子叹,“若年哥儿争气,一举夺下状元,那就再好不过,连中三元,京城里独一份的荣光!”
    冯俏后背都僵了,大声喊了一声‘娘’,问:“状元……很好考吗。”
    孔丹依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说什么傻话。”
    和景二十三年,三月初七,阳光大好。
    一百名贡士浩浩荡荡的,踏过正乾道,直奔紫来宫。
    放榜的时间比往年晚,原定三月份的殿试却是不变,时间很是紧迫,打的考子们都措手不及,来不及准备。
    章年卿作为其中的第一人,面上沉静如水,内心万马奔腾,久久不得平静。
    大殿外显得很是威严肃穆,甚至进了宽敞的大殿里。章年卿的心都没有一丝放松,他原以为就会这样紧张下去。却和景帝进来时,心情诡异的平和安宁。
    和景帝话很少,进殿后礼节性的说了几句鼓舞人心的话。一声令下,大家开始答卷。
    殿试毕竟还是很考验心理素质,能经过重重突围杀进这里的。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才子,没有几个能滥竽充数混到殿试这一步。章年卿一段写毕,缓笔锋,正欲下一个段落时,瞥见邻桌的一位同窗,居然在试卷上污了墨。
    正暗暗摇头时,发现自己笔尖悬墨,眼看就要掉下去,此时收势已经来不及,只能将一团污墨写成一捺。
    然后,章年卿犯难了,文思泉涌的源泉瞬时被堵住。他下一个字要写‘国’字,这一捺完全无用武之地。心中顿时懊悔不已,哪怕写成一横都好啊。为了迁就这笔错误,又要合韵又要押题又要用上这一捺。这个字的改动还不能影响后面文章。
    章年卿犯难极了,叫你多管闲事,叫你爱看热闹!现在把自己逼进窄路了吧。
    四条全部实现是不可能的,章年卿艰难的在其中抉择。最终决定,先保住前半章,后面的文章重新构思重新写。
    太阳下山之际,司礼太监一敲铜锣,尖着嗓子喊:“时辰已到——”
    章年卿放下笔,挫败的离开皇宫。
    陈伏因落榜,没能参加殿试。听闻章年卿回来了,忙去追问怎么样怎么样。
    章年卿一五一十说了,挫败道:“若没有那一笔,我不改文章还有些希望。现在……状元我是不想了,能落个进士身,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陈伏替他感到惋惜,忍不住道:“好好的,你去看别人看干什么!”
    章年卿也悔不当初,抱着头只往被子里钻,一句话也不想说。
    “你就当缩头乌龟吧!”陈伏气道,“我走了。”
    第11章
    陈伏走后,章年卿立即起身翻出纸笔。凭着记忆,誊写出朝堂上那篇拙作。记忆清晰又模糊,复杂的交织着,章年卿咬着牙,凭着对自己记忆力的自信。同时也在不断暗示自己,别总想着错了。越是这么想,结果越坏。对自己有信心些。
    一篇文章促就后,他大汗淋漓,后背全湿。比自己重新写一篇还要艰难。
    长舒一口气放下毛笔,逐字逐句读起来。想着冯承辉曾经教导他的,索性把门一关,服侍的人都遣开。
    对着墙,一字一句,大声念起来。烛影摇曳,也不知是他心中缔结,还是他笔误的那处写的真的牵强别扭。他每每读到此处,便读不下去了。
    月上中天,夜色无边。
    章年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蓦地,他猛的坐起来,掀开床帐穿鞋穿衣服:“来人啊。备马车,我要去冯府。”
    “现,现在吗?”下人望了望漆黑黑的庭院。
    “对,马上去办。”章年卿在箱笼翻找着外罩衫,下人硬着头皮出去了。
    见状,他的贴身小厮毛竹劝道:“三少爷你有什么急事明天早上再去不行吗。您再急,也不能这个时辰就去啊。冯先生他们肯定早就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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