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泰帝很犹豫,抖出和景宫变的确与他有利。可太后那怎么交代?母后一辈子要脸面,当年召他回京时,也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将这等丑事说出去,让后人贻笑大方。
    谭宗贤看出开泰帝心思,立即高声道:“皇上,您屡屡被‘代侄继位’一事挟制,合王当初这般威胁您,四皇子如今也这般威胁你。皇上还不明白吗,您一日不下狠心,了绝后患。你的江山永远及岌岌可危。”
    名不正言不顺是开泰帝的命门。
    “大胆!”开泰帝青筋暴起,怒吼道。倏地收声,挥退左右,他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谭宗贤神色坦然,眉宇释然,微微有一丝悠闲在里面。他慢条斯理的问:“皇上不想铲除刘党吗。”
    朝堂上现如今的两大势力,以刘宗光为首的旧朝势力,以谭宗贤为首的新帝势力。
    刘宗光是开泰帝亲手逼过去的,君臣二人都明白,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刘宗光会审时度势,当初在第一时间主动靠过来。但谭宗贤和刘宗光不合,开泰帝也不信老臣。便有意让刘宗光将前朝老臣收拢起来,养成刘党,时机成熟后一举铲除。
    谭宗贤道:“臣以为,万事俱备,时机已熟,该行动了。”
    开泰帝久久不语,最终微微颔首,答应了。
    谭宗贤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目光坚定锐亮,心下微微茫然,却不知自己在茫然什么。
    开泰十五年的帝京格外冷清,新年没放完的红炮仗还泅在雪地里,雪水融化浸透炮纸,都成了哑炮。刘宗光与虎谋皮了一辈子,终于一脚踩空,跌进万丈悬崖。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过了个喜庆结实的好年之后,终于在正月初十的时候姗姗归位。无论开泰帝在人用官员上是怎么样一个多疑的帝王,他在处理政事上始终兢兢战战,勤勤恳恳。忧百姓之忧,乐百姓之乐。
    在齐地封王这么多年,没人比开泰帝更清楚百姓需要什么。开泰帝是从政治根基长上来的帝王,他善以小见大,善知微见著。在齐地称王的时候,他将齐地治理的井井有条。在大魏称帝的时候,他亦将大魏治理的有条不紊。
    尽管正月十五还没过,朝堂上积攒的冗杂事物,已经不得不让开泰帝将文武百官们,从家里里挖出来,开始理政。
    谭宗贤整理好官服,恭恭敬敬的给父亲李威上了柱香。压软布将牌位仔仔细细的擦干净,沉稳如山,李舒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谭宗贤问,“御史那边安顿好了吗?”
    “弹劾折已经写好了,这是拓本。”李舒掏出折子,双手递上。
    谭宗贤结果一看,折子里以‘子弒父,臣逼君’为主,大肆弹劾刘宗光和四皇子,话里话外都在谴责刘宗光不配为臣,四皇子不配为子,将来更不配继位。其言辞犀利,句句见血,实乃大胆。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份折子来历不小。
    “改。”谭宗贤道:“拿回去,让他们重新改。切记,不要大肆牵扯四皇子。且不论四皇子背后站的谁,当年又是何等年幼。我们针对的是刘首辅,别弄错对象,让有心人抓住,模糊了、焦点。”
    谭宗贤不愿节外生枝,四皇子和陶金海章年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今他要清理刘宗光,牵扯的人越少、利益关系越少越好,他不想弄巧成拙。
    李舒道:“是,可这具体怎么改?”
    谭宗贤沉吟片刻,为开泰帝劈出一道最舒服的路。他道:“将侧重点挪到二皇子身上,指臣不仁子不孝,乱臣贼子欲挟持幼帝摄政,毒害先王。为谋私欲,齐心可诛。”
    他将刀尽数砍在郑、王两家外戚身上。四皇子当年年幼,王家牵扯不大,获罪大小,只看皇上如何处置。郑家、二皇子已经尽数折在柳州事变里。唯有刘宗光,前礼部尚书严福光及司礼大太监韦九孝三人现在幸存。
    韦九孝是聪明人,攀咬出刘宗光只是时间问题……
    谭宗贤心里默默盘算着,调整着各方利害关系,力图将其他人利益伤害落的最小,开泰帝的利益落到最大,好没人阻他的路。
    开泰十五年正月初十,内阁里,刘宗光目光喷火的盯着红框里的折子,轻描淡写的从红框里捡出来,挑剔着绫纹,淡淡道:“规制不对,拿下去,令改。”
    “等等。”谭宗贤带着料梢寒气,大步跨进内阁,伸手道:“拿来我看看,是哪里的规制不对。”
    四目对视,针锋相对。
    四皇子对此一无所觉,他已经把章府当做他在宫外的家,日日拜访,顿顿蹭饭。磨的章年卿都没脾气。皇子和朝臣交好,其实是很让人忌讳的一件事。
    不过章年卿现在是虱子多了不怕咬,章年卿知道,他如果聪明,就不该在此时刺激开泰帝。原本开泰帝对陶金海的忌惮已经达到鼎盛,此时此刻,他更应该战战兢兢,安分守己。任何挑衅开泰帝的手段都是不明智的。
    可章年卿偏生有股倔强,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大有‘我知道这样你会生气,就想激怒你看看’‘来啊,动手啊。’‘大不了鱼死网破!’
    章年卿克制着自己,不让情绪外泄,谁也看不透他内心的想法。幸而这丝难得的理智,落在外人眼里,便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解读。
    四皇子在正厅吃茶点,冯俏在屋里生闷气。章年卿半抱着冯俏,却拦不住她身上的倔劲。他掩饰着内心的小暗爽,冯俏越看四皇子不顺眼,章年卿就越发觉得四皇子顺眼。
    章年卿没想到冯俏护犊子的心这么重,冯俏以前待小睿又恭敬又疼惜。许是因为心虚的原因,冯俏对四皇子一直有点愧疚心。章年卿几次想劝都无从开口。
    可自从四皇子若有似无的开始诱青鸾。冯俏每天都咬着后槽牙质问章年卿,为什么四皇子不避女眷。章年卿苦笑道:“我又不能整日把他囚在书房。”
    冯俏还是不依不饶的。
    章年卿只好做低伏小,温言相劝。冯俏揪着他衣袖上的布料,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冯俏心里郁燥,不知章年卿打算。章年卿眼睁睁的看着四皇子在他眼皮子地下勾搭青鸾,却没有什么动作。若不是二人少年夫妻相伴,冯俏真以为章年卿是卖妹求荣。
    章年卿不急不缓道:“男女之情,第一次没拦住,以后便不能拦。”
    冯俏明白章年卿的意思,章青鸾这个年纪正是爱和人唱反调的有时候,不见得她此时真的能对四皇子动心。可冯俏要跳出来棒打鸳鸯,搞不好章青鸾真的会以为自己遇到真爱,情深似海,死也要和他在一起。
    冯俏不想助纣为虐。
    可,不管不顾,就这么看着他们亲密?冯俏似乎也做不到。
    章年卿替她松着肩骨,温声道:“四皇子邪念已起,拦是拦不住。与其让他们偷偷摸摸背着我们做些什么,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地下盯着安心。”
    冯俏望向窗外,很是纠结,她最怕青鸾被谢睿哄去,一发不可收拾。章年卿的担忧不无道理,可他这么由着四皇子和青鸾频繁见面,也不见得是好事。冯俏不想这么绝情,但四皇子委实不是良配。她道:“天德哥,日久生情。真的不能再纵着他们了。”
    “我明白。”章年卿道。
    章年卿对妻子对妹妹全然是两个态度,纵然都是疼的,其中诧异,也只有个人知晓。
    章家儿女,自有章家儿女的骨气。这话章年卿不必对冯俏说,他信任章青鸾,他相信青鸾有分寸。
    冬日亭子沁凉,实在不是个好去处。章青鸾和谢睿‘偶然’碰见,互相颔首避礼。下台阶的时候,章青鸾心不在焉闪了一下,“小心。”谢睿眼疾手快扶住。
    章青鸾心生怯意,眸子清澈如幼鹿初睁眼,流光溢彩。生怯怯中有对世界的好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章青鸾试着推拒一下,手刚搭上谢睿胸膛,谢睿便别过脸,连连咳嗽。手抵成拳,冷热交斥,越咳越厉害。
    章青鸾吓了一大跳,“我没用力。”她急道:“真的!”
    “我知道。”谢睿手搭在她肩头,安抚着她的情绪。他臂弯虚虚搂着她,章青鸾都还没意识到亲密时,小侄子章鹿佑忽然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姑姑,来打雪仗。”
    不待章青鸾拒绝,被章鹿佑半拉半扯的走了。
    谢睿怀里一空,臂弯里一股瘦弱孤伶之感,挥之不去,留恋的摸摸袖口。谢睿微微一笑,耐心十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不急于一时。
    姑侄两走在雪地上,章鹿佑忽然问,“姑姑,你要嫁给四皇子吗?”
    章青鸾结结巴巴道:“小孩子家家,乱说什么。”
    章鹿佑非常困扰道:“姑姑我不想你嫁给他,爹和娘都不喜欢你嫁给他。爹娘最疼你我了,他们不喜欢的人,肯定不好。我不想姑姑嫁给一个不好的人。”
    章青鸾吸了口冷气,喃喃道:“我没有要嫁给他……没有想过。”语气苦涩。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62章
    和景宫变以强硬的姿态挤到大众眼前,伴着满朝哗然,刘宗光被迫脱下一身官服,打入大牢。整个从和景年间走过的来的老臣,都感到脸上蒙羞。
    身为先帝遗子的四皇子和三皇子也都抬不起头。三皇子在宫里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和唾弃,四皇子在行人司时也遭受了不少冷眼和冷待。
    慢慢的,真有人开始放肆的使唤起四皇子了。四皇子贵为龙子凤孙,又是正宫嫡子。曾经高不可攀的人,如今任你吆来喝去。那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和自豪感,是任何钱权都无法拟比。
    开始大家还不放肆,只是让四皇子担了原本该担的活计,渐渐的,诸人开始变本加厉。甚至有人有样学样,抱着责不罚众,反正大家都这么做了,我又不是第一个,将来怨怪也怨不到我身上。
    唯有章年卿冷眼旁观。
    出人意料的是,四皇子一一忍受下来,笑脸相迎。仿佛那些苛刻和针对都不存在似的。所有的交代吩咐,都办的一丝不苟。
    章年卿对左右道:“告诉自己人,以后待四皇子客气些。”能忍旁人所不能忍之忍,即便将来成就不了大业,也不会是默默无闻之辈。
    谢睿,对自己太狠了。
    章年卿坐在书桌后,沉默的砚墨,墨汁越来越浓,章年卿的思绪越来越混乱。
    四皇子是他鲜少无知时招惹的麻烦,那时候他太不知天高地厚,太急于建功立业。区区弱冠少年,行事手段都还稚嫩。遇事也不冷静,一步错,步步错。
    人最怕的不是危机重重,而是根本没想好自己想要什么。瞻前顾后,迟迟下不了一个果敢的决定。章年卿眼前浮现青鸾,想着陶金海章芮樊章祖父,站在河道岸边开怀大笑的样子。
    窗外章鹿佑在练箭,冯俏和小明稚都在为他加油助威。章鹿佑射的胳膊酸痛,一回头看着母亲和妹妹兴致勃勃的样子,一咬牙,继续帅气的搭弓。
    章年卿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出去陪孩子和妻子一起顽。
    晚上,练了一天弓箭的章鹿佑泡在药桶里,揉着发酸的胳膊,抱怨道:“可累死我了。”
    章年卿闻言一笑,捏了捏他小胳膊小腿,果然软趴趴的,连支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顿时心疼不已,轻斥道:“自己身子吃不吃的消不清楚。”
    “娘和妹妹都在看嘛。”章鹿佑嘟囔着。
    章年卿哑然失笑,瞬间释然。冯俏不是不心疼儿子的母亲,章鹿佑一向做事偷奸耍滑,难为冯俏有办法治他。
    父子二人正闹着,冯俏忽然在门外道:“天德哥,刑部来人了。”
    章年卿望了望天色,连夜敲门,有什么急事?他迅速收拾穿衣,边走边问,“谁来的?”冯俏疾步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刑部尚书张大人的小厮。”
    张恪?章年卿弯腰进轿时,身形微顿,转身对站在门口的冯俏道:“夜里凉,你回去吧。”
    冯俏心揪成一团,刘宗光入狱后,朝里一直在清算刘党。好多大人都是在夜里被抓去的,她忍不住唤道:“三爷。”
    章年卿心里微微叹气,疾步上台阶,宽阔的后背挡着众人的视线,低声道:“你这小脑袋瓜在想什么呢。”章年卿一点都不担心,这次清算刘党是谭宗贤的手笔,谭宗贤前不久才向他邀约,断不至于对他下手。
    两人咫尺之遥,冯俏的鼻尖几乎能碰到他温暖的胸膛。借着披风遮掩,冯俏悄悄上前一步,圈住章年卿的腰,精瘦的腰隐隐紧绷,有股力量打在她心头,颤抖不止。她道:“没什么要事早点回来,我等你。”
    你先睡吧。章年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笑道:“好。”
    丫鬟提着灯笼,章青鸾站在侧门的树影下,远远看着兄嫂离别。十六岁的少女目露羡艳,转而又黯淡的垂下头。满心向往,却满目茫然。
    章年卿一行六人步履匆匆,四名轿夫手稳脚稳,另有一名提灯小童,一路小跑着替轿夫照亮脚下的路。穿过大街小巷,离刑部还有一条街的时候。轿夫眯着眼,发现前面小巷处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头在攒动。
    四人对视一眼,立即警惕起来。
    “是章家的轿子。”有眼头好的,看见长灯笼上的章字。“章年卿?”他来干什么?
    那人当机立断,“去通知刘大人”
    刘俞仁身上裹着一件不大合身的披风,暗鼠皮灰色,衬的他脸色格外黯淡消瘦。得到门客的通知,刘俞仁望了望章年卿的去的方向,“是刑部。”
    四下寂声,大家不由自主屏住气息。“这么晚了,刑部突然叫章年卿过去干什么?”每个人心理都有疑问,但能此时问出这句的话只有刘俞仁。刘俞仁涩涩开口后,一众门客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自己见解。每个人所言,都不乐观。
    “跟着。”刘俞仁道。
    “章大人,你可算来了。”章年卿刚到刑部,下轿还未站稳,便被人拉着胳膊,一路小跑到天牢。
    小吏说话又急又快,“申时一刻谭大人来提审刘大人,尚书大人没拦住,谭大人进大牢后,就把大家都轰出来了。进去的时候谭大人手里还抱着个牌位,裹着藏蓝布,谁也没看清是什么样子。大家都说是谭大人是给刘大人送灵来的……”
    章年卿脚步一顿,没说什么,步伐加快。
    刑部大牢门上落着重锁,李舒站在门外当门神。刑部尚书张恪及一干刑部官员急的团团转。行到此处,小吏啰啰嗦嗦说不尽的话,立即漂亮干净的收尾,“还没敢望宫里报,如今四下都压着这件事。张尚书说章大人是谭大人最看重的门生,只盼大人能劝动谭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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