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叫什么罗,罗飨吧。”
    “罗飨?是这个名儿吗?”
    “觉着像。”
    “我怎么觉得没啥印象啊,有些古怪。”
    刘大婶咽下一块难嚼烂的牛筋,用舌尖刮牙,道:“也是,这么好看的小哥,一般不会忘记。我琢磨着,比电视上的大明星还好看呢。比咱家闺女喜欢的那个什么豆可要强得多。”
    老刘头有些嫌弃自家的老婆娘,他将吃干净的碗往地上一搁,蹲在老梨树下开始咳痰。
    虽说有些古怪,但似乎又见过,确实是老罗的侄孙,名叫罗飨,二十二岁,今年刚毕业。老刘头翻来覆去琢磨着脑子里的这点信息。老罗很早以前,就说要把铺子交给罗飨打理,现在看来是真的。再说了,这小地方,店铺虽然值点钱,但确实不多,往日营收也了了,定不会有人愿意顶着晦气来瞎认亲的。再说了,要继承,得看国家的意思呢,总不会见个人就能来收房子。
    老刘头放下心来,开始给自己搓烟卷,琢磨着什么时候去登门探探有没有能帮上忙的,远亲不如近邻嘛。
    罗飨很能干,根本没有需要用上老刘头的地方。入殓,守灵,下葬,虽然简单,但无一不妥。他不多久就处理好医院和公安局的手续,还去做了过户登记,可以说是雷厉风行。
    罗西堂的祭拜礼定在二月十四号,正好是头七。一个大好天,风和日丽,万里晴空。
    老刘头本来还有些困惑,这罗老哥虽说人不坏,但到底是孤家寡人一个,在这世上没个念想,想来会惦记着他的人也没有几个,何论哭孝之人,何必特地摆丧事堂,闹得不好看。但人家的正经侄孙都开口了,老刘头一个外人也不好多劝。灵堂摆好的当天一大早,他就领着老伴儿去上了三柱清香,代表村里的干部和村民,聊表敬意。
    本来掂量着自己是外人,说好不多过问。然而老刘头在罗家屋里屋外仔细一看,发现整个罗家就一个光秃秃的灵堂,什么也没有,看着实在不像话。现如今不兴盖棺大殓,但大小仪式起码得走个过场。别说吹拉弹唱白事八仙了,连个香案供品都没有。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罗家还是老式的瓦屋,一半是泥墙一半是砖墙,仿佛是仓促之下竣工,未及修葺完善,略显窘迫。大门口横着一条凹凸不平的石头门槛,上面满是雨水凿出的小孔。罗飨就坐在这门槛之上,长长的双腿随意往外伸直,一直探到屋檐下。他的白雨伞仍在一旁陪着。罗飨叼着一根烟,吞云吐雾,眉眼忽远忽近,看不分明。
    “不请豆腐饭,不摆席,随意往来,一切从简,老人家自己的意思。”罗飨慢吞吞地说道,语气里有些不耐烦。
    老刘头心中不满,忍不住多念叨了几句。“唉,你年纪还小,想不到也是有的。这个丧事啊是大事,不可马虎的。再从简,那也得有规矩。比如你这个台子上啊,得有贡品香烛,这摆的东西和位置也有讲究。还有客人请了吗?这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是不是没请到位……”
    “该来的到时间了就会来。”罗飨很不客气地打断道。
    老刘头被呛声,憋红了一张老脸,顿了半天,又想继续说。
    这时,罗飨的雨伞忽然从栏下滚动而下,顺着石阶滑出庭外,砰地一声撑开,绕着伞柄转了几个圈后,最终停下来,在阳光下投下一片圆形的阴影。一只灰扑扑的肥麻雀啾啦一声从老梨树上飞下来,灵巧地躲入白伞之下,左右小跳一阵,然后俯身,小脑袋快速摆动,啄地上的小虫吃。
    罗飨又吐了一口烟。
    老刘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瞪着眼珠子呆了半天,已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最后被刘大婶拎着耳朵回家去了。回到家后,老刘头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好端端的一把伞,怎么自己就开了,真是古怪。
    令他惦记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这大半天都过去了,也没有任何人前往老罗家祭奠,这白事做得未免也太难看了。
    老刘头暗自为老罗感到不值。
    老罗可是个好人啊,老刘头心道。他想啊想啊,将老罗的生平往事细细地咂摸了一遍。老罗是个外乡人,到刘家村得有四十多年了。当年刘家村还没被划入毛春城,是个十足的闭塞的小农村,外乡人并不多见。但老罗为人和善,从不与人结仇,做事靠谱,卖的东西也很良心。很快的,他就被村子接纳,扎了根。甚至村里有不少女人见他独身,还曾张罗着要给老罗安排一门婚事。
    不过老罗最终还是光棍了一辈子,精心经营着小小的一家杂货铺。春夏秋冬,年复一年。老刘头过去经常找老罗喝酒。一叠花生,一叠毛豆,一瓶五块五的二锅头,能聊一下午。老罗总说自己一个人也挺好的。现在看来,膝下无子,无人送终,终归还是惨啊。
    老了老了,人都是要走的,熬不住啊熬不住。
    老刘头以他的方式怀念着几十年的老邻居,又不免联到自己也是时日无多,百年之后的凄凉光景,多了几分真心的悲凉之意。
    心里头有事,老刘头的晚饭没怎么吃,往日他都会喝上一两杯小酒,今天没心情,连酒缸子都没碰。刘大婶不想理会他,收拾好饭桌,打发老刘头去院子里头消食。白天虽然天气不错,但尚在冬天的尾巴。夜风一起来,老刘头冻得骨头哆嗦,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正当他想回屋时,一团诡异的窸窣声由远而近,穿过刘家门前,并迅速地往老罗家移动。老刘头瞪大眼睛。时值黄昏,村里的路灯还没起来,光线很暗,看不分明,隐约是十几二十个身形不一的行人,乌泱泱黑漆漆,彼此之间也不交流,神色匆匆地赶路。
    老刘头觉得奇怪,不由自主地出了门,撵在人群之后走了两步。他眯着眼睛。远处的老罗家已经挂起了白灯笼,幽柔的黄光透过白色灯笼纸,在冰凉的月色之中,平添一抹暖色。
    说来也奇怪,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下,老刘头本该感到害怕。然而他并没有。相反的,还从心口涌起一丝暖意。这股暖意助着他驱走四肢的冰冷和僵硬,就像是老友旧识相逢,一壶暖酒落肚。
    老刘头年纪大了,虽然年轻的时候跟着受了好几年的社会主义无神论和科学主义教育,心里头对于怪力乱神之事,还是有些顾忌的。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老罗的头七。头七头七,按理来说,是该回家看看。
    然而,老刘头没有感到一丝害怕,相反的,他下意识地顺着小道,跟在那群黑影背后,亦步亦趋地走向老罗家。
    从外头看来,罗家傍晚的景象似乎和白天并没有什么不同。老刘头走到院子门口,理智重新回到大脑,停下脚步,不敢再深入。他利用阴影小心藏好自己,悄悄探身,迅速打量了一番屋内的情景。
    罗家的院子很浅,大堂正对着门,一眼就能望到底,老刘头不怎么费力就看清楚屋内灵堂的情景。令他吃惊的是,与白天相比,屋内热闹了不少。仿佛是变戏法似的,白日里光秃秃的案台,此时堆满了三牲瓜果和香烛。在烛台的柔光中,食物的色泽油亮,哪怕隔得远,似乎也能闻见那诱人的香气。
    那些古怪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身形渐渐显现,黑色消散,色彩浮现,他们原本浑身散发出来诡异的味道一下就淡了。原来是来祭拜的亲友宾客。
    宾客有男有女,或高或矮,胖的极胖,瘦得极瘦。他们面带喜色,一点都不像是来参加白事,说说笑笑,喧闹不已。屋里不见罗飨来招呼,客人们也毫不在意,他们大方地挑了自己喜欢的地方坐下,和三五相熟的人火热地聊着天。
    老刘头嘀咕着,怎么挑这么个时间点来祭拜,真是不讲究啊,太不像话了。
    灵台正中央,郑重其事地摆放着老罗的相框。和大多数遗照不同,老罗的照片很精神,有人气,嘴角噙着笑,眼里具是慈和的暖意,看着一点都不吓人,甚至还有几分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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