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久等了,晚出来了会儿。”
    桌旁坐着的一对中年夫妇望过来,其中的妻子上来接过薛瑶手上的衣服,丈夫则拉开了薛瑶的椅子,这种时候了,薛瑶也就顾不得跟二人客气了,径直道:“陆总,陆夫人。”
    赫然是陆饮冰的爸爸妈妈。
    柳欣敏眼眶还是红的,显然是来的路上已经哭过了,陆云章当过兵,商场上杀伐果断二十余年,如今的模样也不过是普通父亲一样,神态焦急。
    薛瑶:“事情是这样的……”
    三人在包厢里谈了一个小时,薛瑶和二位长辈告辞,去超市买菜,大包小包地回去,恨不得拿脚开门,努力了很久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累出一脑门子的汗。
    一进门,俩祖宗正窝在沙发上,夏以桐手里拿着本书,陆饮冰躺在她腿上,听她读诗。
    薛瑶走近两步,依稀听见夏以桐念的是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薛瑶顿时就觉得耳朵聋了。
    陆饮冰朝她瞥去一眼:“买什么了?”
    夏以桐:“!!!”
    她居然第二次跟薛瑶说话了,薛瑶出去那么久,她都没对自己说一句话!
    薛瑶:“玉米,排骨。”
    陆饮冰这会儿又不吭声,她不吭声的时候夏以桐却又希望她说话,哪怕说话的对象不是自己。
    找了个机会,夏以桐钻进厨房里,和薛瑶深入地交流了这个问题。
    薛瑶对此颇为得意:“你不看看我和她认识多久,你和她认识多久?”
    夏以桐一副要哭的样子。
    薛瑶:“……算了算了,不逗你了。你要问理由,我也不知道,只能猜测一下。是不是因为我先前照顾过她一阵子,她这个状态对我比较熟悉,然后可能对你有心理负担。”
    “心理负担?”
    “大概是越亲近的人越有一种不能拖累她的感觉?在你那儿放不开,所以心理上下意识的排斥。”薛瑶说到这儿,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她扪心自问:你刚才瞎高兴什么呢?你女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
    “啊。”夏以桐问,“是这样吗?”
    薛瑶糟心地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我不是专业的医生,你去问问医生,快出去快出去,这里用不着你。”
    夏以桐狐疑地走了,总觉得薛瑶忽然就很嫌弃她。
    晚上做的玉米排骨汤,陆饮冰喝了一碗汤,没吃米饭,吃的薛瑶从外面买的馒头,蒸热了,一片一片地撕开来,混着菜吃两口。
    半个馒头半碗菜,一碗汤,吃得比前阵子晚上都多。夏以桐记下来,以后晚上要给陆饮冰买馒头,虽然作为一个在北方的南方人,还没习惯除了早餐其他正餐也吃馒头的生活习惯。
    因为这次陆饮冰生病,夏以桐发现了很多令她感动的细节,她大多数都认为陆饮冰不是个特别细心的人,认为自己才是那个无微不至照顾人的。她错了,错得离谱。
    也许先爱上的人总会自诩自己更加深情,可她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晚上吃饭都是按照夏以桐的口味做的,从来都是吃米饭,她几乎没见到过馒头上桌。还有,今晚的玉米排骨汤夏以桐尝了一口,对她来说太咸了,但是陆饮冰却一口不差地都喝了下去,她口味比夏以桐重很多,她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
    陆饮冰就像是一座海中的冰山,每次夏以桐以为窥见她的全貌,总会有新的事实证明她看见的不过是顶端一个小小的角。
    “你不是被辣哭了吧?这个辣椒辣吗?”薛瑶夹了一筷子夏以桐面前盘子里的青辣椒,往嘴里送了,嚼了嚼,“还好啊。”
    夏以桐:“……”
    顿了顿,她道:“确实,有点辣。”接着往嘴里扒了口饭。
    陆饮冰看了她一眼,站起来了。
    薛瑶:“你吃完了?”
    陆饮冰不理她,从厨房倒了杯水,放在夏以桐左手边。
    夏以桐受宠若惊,端起水,脸上笑得跟吃了蜜一样。
    薛瑶啧了一声,在旁边冒酸泡泡。
    夏以桐咳嗽一句,也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端过来。
    薛瑶装腔作势地端起来,嘴唇贴近杯沿。
    夏以桐掐了个尖声儿:“薛妈妈请用茶。”
    薛瑶:“噗——”喷了坐在她面前的陆饮冰一脸。
    陆饮冰伸筷子夹菜的动作定格在半空中。
    夏以桐:“!!!”
    她紧张地盯着陆饮冰的表情,非常怕她发火,陆饮冰睫毛上眨落一滴水,然后慢慢地伸了手,朝桌子上的纸巾盒靠近,抽了一张纸,慢吞吞地把脸擦干净了。
    她把碗筷放下,回到了沙发上。
    一切都是安静的,缓慢的,她没有发火,甚至连一丝恼怒的表情都没有展现。
    薛瑶和夏以桐静静地收拾了碗筷,薛瑶回家去拿衣服过来,夏以桐坐在沙发上,看陆饮冰发呆,陆饮冰坐在地上,看着客厅的落地灯发呆,如果不是因为眼球酸痛,她大概盯上一天也不会眨眼睛。
    她一表现出抗拒外界,独自沉溺于自己的世界的时候夏以桐就会无比的焦虑,呆坐了十分钟后,她拿出手机翻阅着邮箱里医生给她发的邮件,还没等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让陆饮冰摆脱现在这样的状态,陆饮冰自己动了,她从地板上爬起来,整个动作大概持续了五分钟,她才完全站起来。
    她花了二十分钟上楼,垂着头,无精打采。夏以桐跟了上去,陆饮冰换了一身运动内衣,去了家里的健身房。换衣服的时候,夏以桐看到她背上都是汗,鼻间又是一酸。对常人来说很简单的动作,对她来说却要累得满身大汗了。
    夏以桐看着她打开了跑步机,设定好速度,坡度,然后开始跑步。
    夏以桐也开了一台。
    一公里,两公里,五公里,十公里……
    十公里的时候夏以桐停下来歇了会儿,陆饮冰木然地盯着前方,汗水顺着额头流进锁骨。
    夏以桐:“陆老师?”
    陆饮冰没听见似的。
    十五公里,二十公里,二十五公里……
    跑到小腿胀痛,跑到膝盖巨疼,跑到两腿再也迈不开,陆饮冰关了跑步机,像个死人闭着眼倒在健身房的地板上,听着自己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活着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
    心脏跳动的感觉多么美好啊,一切都要活着才能体会到,活着吧,活着吧。
    她转过脸,看见跪在自己身边眼眶通红的夏以桐,露出了今天以来第一个明显地看得出情绪的表情,嘴角往上提,笑得漂亮极了。
    夏以桐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陆饮冰拉了拉她的手,把她拽下来,抱在怀里,吻着她的鬓角。
    “医生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是怎么好的?”
    “医生是说病人隐私,不能泄露。”
    “就像现在这样,”陆饮冰说,“我会好起来的,你别担心。”
    夏以桐在她怀中用力点着头。
    陆饮冰又笑着说:“我说一句话要费很大的力气,你理解我一下。”
    夏以桐哭着说:“我感觉得到,你别说话了。”
    “我再说一句。”
    “嗯。”
    陆饮冰浑身再一次紧绷,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牵动所有的力气,说:“我爱你。”
    她终于放松下来。
    第291章
    对抗抑郁症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不管陆饮冰多么努力,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把自己恢复到一个相对健康的状态。她拥有一切抑郁病人的通病,失眠的同时嗜睡,食欲下降,情感缺失,焦虑,对所有事情失去兴趣,强烈的自我厌恶,幻觉和幻听随时存在,发作时伴随着强烈的耳鸣,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耳朵里一直有声音在讽刺你,告诉你是一个多么失败的人,所有问题都会联想到死亡那条路。
    死亡对抑郁症人来说,不是痛苦,是安慰和希望。
    一个没有经历过抑郁症的人是没办法理解的,哪怕她看了无数的心理资料,听了对方无数次描述,都没办法身临其境感受到对方的绝望。
    陆饮冰每天晚上花一个小时在跑步前的准备工作上,花三个小时跑步,累得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来抵消自杀的想法。大多数时候她会强撑着起来自己去洗澡,有时候起不来了,夏以桐就会抱着她去洗澡,有一次她抱陆饮冰进浴缸,结果对方直接整个人沉下去之后,只敢用淋浴了。
    那件事之后,夏以桐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白天睡眠断断续续,晚上睡不着,夏以桐跟着她昼夜颠倒。有一天晚上在客厅看电视,薛瑶听见声音,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夏以桐调小了电视声音,说:“吵到你了?”
    薛瑶摇头:“没有,我起夜。”
    她往沙发上看,一只玩偶大兔子正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薛瑶眼睛都瞪圆了,指了指,难以置信道:“陆饮冰?”
    夏以桐笑着把兔子一搂,“对啊,我觉得这样打扮很可爱。”
    陆饮冰面无表情。
    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懒得理她。
    薛瑶:“……”
    年轻人的世界,她老了,不懂。
    陆饮冰白天的状态会好一点,不发作的时候会和夏以桐聊很久的天,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呆着不说话,会坐在沙发边看书,都是一些心理书籍,翻一页的速度非常慢。夏以桐会给她打开购物界面,给她买书,给她读书,尽量带她出门看看,十次有九次陆饮冰是拒绝的,但是有一次成功,就让她很开心了。看着她开心,陆饮冰虽然嘴里不说,对她的心理也是有帮助的。不给身边的人带来负面情绪,是抑郁症人的一个愿望。
    也亏得夏以桐够强大,每天都会苦中作乐,根据她的理论,这是上天给她们的独处的时间,在一起那么久了,还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不用管其他的事,安安心心地住在一起过平凡的日子。
    薛瑶的作用除了照顾这两个人以外,还有一个显著的功能,就是给夏以桐打掩护。平均半个月一次“通告”,还都是本市的,当天就能来回。
    而随着黄昏的到来,她整个人的情绪就会不可控制地下沉,白天的不说话和晚上的不说话不同,晚上透着一股死气,她晚饭吃得越来越少,后来干脆绝粒,无论夏以桐怎么哄都不肯吃,也不发脾气,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夏以桐也是日复一日下来,忍不住说了句重话,陆饮冰崩溃大哭,夏以桐也跟着哭。
    哭了不到三秒,自己捂住了嘴,走到了一边去洗脸,深呼吸,调节自己的情绪回来,陆饮冰还在哭,眼泪流了满脸,也不拿纸巾擦。
    夏以桐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跟她说话,用尽浑身解数想让她开心起来。
    晚饭便没吃,后来的几天晚上也没吃。夏以桐学乖了,在下午尤其是有太阳的下午她情绪好一点的时候哄她多吃点东西,那么晚上就算是不吃也没关系了。
    陆饮冰晚上最常做的一个动作就是用手捂耳朵,好像那样就能把在她耳朵旁边说话的人给赶走,严重的时候会用头撞墙,夏以桐只能拦下她后一个动作,却没办法帮她阻止耳朵里的声音。她以前也听到过,现在也偶尔会有,只能凭借着意志力自己熬过去。
    夏以桐在医生那里听来一个方法,抑郁症最大的问题是思维得不到休息,每时每刻大脑都保持在高压状态下,想一些有的没的自我否定的事情,如果能够专注于一件事,比如吃饭的时候就专心吃饭,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饭上,让大脑得到放松会好很多。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思维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任意驰骋,不是你说去哪儿它就去哪儿,不是你让它停下,它就会停下。夏以桐充当了监督陆饮冰的角色,一旦看到她的目光开始放空,就敲筷子。
    陆饮冰每天被迫得到了短暂的思维休息,就那么一点休息时间,带来的效果是显著的。
    来影是在三月底回到京城的,回京第一件事跑了个通告,第二件事,到陆饮冰家里来蹭住,还没进门,听见一道晴天霹雳。
    她在这里住了两个星期,薛瑶趁机交了班回公司处理公务。来影来了,夏以桐就不用自己一个人单口相声,和来影两个人一起逗陆饮冰开心,还有最愉悦身心的娱乐活动——斗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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