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
    死者当中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师长,他的朋友……那些人就算有魂灵,恐怕也迷失他乡,至今仍在皇城外的郊野上游荡。
    他抹去面颊上的热泪,最后一次道出心中的祈愿——
    倘若神明还在注视着这片大地,能否让悲剧的脚步暂缓片刻。
    羽山族人真的已经失去太多了。
    *
    甘沂河的怒涛,仿佛车轮碾过大地的轰鸣。
    水流是柔软的,车轮是刚硬的,水流与车轮,本是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物事。
    唯独在羽山,山崖犹如鬼斧神工,陡峭错落,刚刚涌出的灵泉水顺着山崖滚下,水流放声疾驰,气势竟如车轮一般迅猛。
    外来的旅者一定想不到,在崇山峻岭之间,竟藏着这样一条河。
    正是这条河,将灵泉谷与外界生生隔开。河上的浪涛激荡,白雾弥漫,密集的水汽阻碍了视野,加上夜色愈发深重,使得河岸上的人全然看不清对面的风景。
    九年前,这条河上曾有一座高高架起、不畏风浪的索桥,如今,桥早已不复存在,曾经被利斧砍断的桥头桩也渐渐风化,陈旧的木头变作蚂蚁的食粮,被啃蚀得所剩无几。
    若非岸边向河面探出的码头,灵泉谷早已化作孤岛。码头上的小舟,是仅存的渡河工具。
    可此时此刻,就连唯一的出口也被洪水吞没。
    谁也不知道上游的暗坝究竟是如何坍塌的。突然爆发的洪水比过往任何时刻都猛烈,狂暴的大水卷着泥石,将河上的码头生生冲垮。
    木料四处溃散,很快便被浊流卷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木桩还插在水中,随着水势飘摇。
    拴在木桩上的船在浪里震荡,船板剧烈颠簸,仿佛下一刻就会翻覆。
    不远处的河岸上站着三个人。
    这三人本是朝夕相处的师徒和姐妹,此时却针锋相对,怒目而视。
    岳百羽躲在风廷坚身后。
    风廷坚面对着任兰。
    任兰背对着汹涌的河面,拦在两人面前,质问道:“师父,您此时来码头,究竟打算做什么?”
    风廷坚道:“我来检查码头的安危。”
    “是么,”任兰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可您为何要带上百羽?”
    “是百羽要为我引路的。”
    “仅仅是引路么?那船篷中的箱子里,装的又是什么?”
    风廷坚抿起嘴唇,没有作答。
    任兰的肩膀在颤抖,她攥紧了拳头,仍掩盖不住颤意,她像是被抛弃的孩子,在愤恨与绝望中失了冷静,嘶声唤道:“师父,您倒是说啊——”
    风廷坚阖上眼,发出一声轻而长的叹息。
    “阿兰,你从前明明很听话,为何突然顶撞起师父来?”
    他再度睁开眼,眯起眼望向自己的学徒,好似在谴责一个任性妄为、不听劝导的孩子。
    任兰跟随风廷坚习武多年,一直对师父报以无上的敬仰,将师父的话奉作圭臬,从不违抗师令,更不曾被师父用这样的严苛的目光拷问过。
    她的心下又乱又急,但双脚却没有挪动半步。
    她强迫自己迎上师父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就像您教导的一样,我顶撞您,是为了保护我的族人。”
    风廷坚怔了一下,摇头道:“真是可惜,为师本不打算与你辞别的。”
    “辞别?”任兰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您要带百羽去哪儿?”
    被提到名字的女孩儿突然扬起头,毫无征兆从风廷坚的背后窜出,手中的短刃犹如划破风的羽箭,瞄准任兰的喉咙。
    她的刀被拦在半途。
    拦住她的是两个人,卢冬青和卢正秋。
    他们从左右两个方向分别出手,节律却整齐划一。
    他们历经艰辛,总算回到彼此身边,却连互相关心的功夫都没有,即刻投入到下一场死斗之中。
    但他们的剑锋铮铮,胜过千言万语,用一体同心的默契道出重逢的喜悦。
    双剑合璧,严丝合缝地锁死了岳百羽的路。
    师徒两人以肉身为盾,稳稳地将任兰护在身后。
    第57章 魂魄长留(一)
    两支剑锋砥磨的声音,尖啸着钻进风廷坚的耳朵。
    与此同时,零散的脚步声在河岸边散开,将他和岳百羽围在中央。
    他微微颔首,挑眉道:“看来你不是独自前来的。”
    “自然不是,”任兰回答,“我岂敢独自与师父对峙,我还没有傲慢到那个地步。”
    “很好,”他点头道,“你不仅有胆魄,心思也很缜密,难怪族人都乐意追随你,果真了不起,看来你已经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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