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正秋道:“据他所说,找到的时候便是如此了。”
    卢冬青倍感蹊跷,索性翻开头一页,举到眼皮底下,仔细辨认其中的字迹。
    他很快便睁大了眼睛:“莫非这是本医谱,记载的……是炼制扶摇清风的过程?”
    卢正秋点头:“启明也是这么猜测的,不过他自谦医术不精,所以才让我将笔记转交给你,希望你来解读。”
    “我来看看。”卢冬青迫不及待道。
    笔记上的字迹浅淡,他只能一边用手指摸索,一边用眼睛辨认,读得很吃力。
    “果真是医谱,而且记录得相当详细……”他把头埋在书页间,自言自语道,“不仅有药理的辨析,还与武修心法有所联系,这里提到的经脉气行之法,并非禹国人熟知的内容,而是与太阴幽荧有关,是闻所未闻的研究……”
    卢正秋道:“风先生就是凭借这些,才炼制出扶摇清风这种奇药的吧。”
    “是了,”卢冬青点头道,“太阴幽荧被北荒长城挡在塞外,对禹国人而言是神秘莫测的力量,而禹国人的武学修行,皆是以太阳烛照遗留的灵场为基础,能够将二者融汇贯通的研究,我从未在任何一本典籍中见过。”
    卢正秋叹道:“听说风先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看来果真不假。”
    “只可惜……”卢冬青说到此处,不由得噤住了声,隔了一会儿才道,“这本笔记弥足珍贵,容我再读一读。”
    他再度把书卷举到眼前,这一次读得更加专注,许久没有发出声音,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只是偶尔勾动手指,翻捻书页。
    他读得全神贯注,连周遭的天地都一并忘却,全然没有察觉夕阳的余晖正渐渐散去。
    直到一双手突然出现在眼前,修长的手指遮住了书上的字迹,在纸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是卢正秋的手。
    他眨眨眼,从书页之间抬起头,刚好迎上卢正秋的目光,后者就坐在咫尺开外的地方,正歪着脑袋,笑盈盈地望着他。
    “天都黑了,再这么读下去,当心把眼睛读花。”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这才发现天色已变成深潭水一般的幽蓝色,天际只剩下一道金红色的残阳,勾勒出山崖的轮廓。
    残阳也勾勒出面前的脸庞,边缘似有些模糊,像是要融化在夜色里,勾起的嘴角显得比平时更近,更饱满,眼角微微下垂,明亮的眼底仿佛宿有星辰。
    卢正秋见他呆住,又补充道:“我是说,书又不会跑,可以带回去慢慢读。”
    卢冬青终于回过神来,皱眉道:“书也会跑,后半部分跑到魔教人的手里,偏偏断在关键处。”
    “关键处?”
    他立刻点头:“这笔记上提到的诸多脉象异状,我在为师父诊病的时候也曾遇到过,这些问题本来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答案近在眼前,却被人生生撕去一半。”
    “哦?”
    他的口吻更加急切,身体向前倾,迫不及待地攀上对方的手臂:“倘若能找到被撕去的部分,或许就能治愈你的寒疾。”
    卢正秋望着近在咫尺的徒弟,挑起眉毛道:“这可真是柳暗花明的发现。”
    “是啊,”冬青重重地点头,“你难道不高兴吗?”
    卢正秋怔了一下,淡淡道:“不过旧疾罢了,我早已习惯与它共处。”
    卢冬青没等对方说完,便上前一步,抱住那一双分外瘦削的肩膀。
    他也不知自己的冲动源自何处,简简单单的“旧疾”两字,仿佛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心上,令他的胸膛一阵寒苦,非得要牢牢拥住对面的人,才能够缓解。
    怀中人分出一只手轻抚他的肩被,一面在他耳畔轻声道:“明明是好消息,你这是怎么了?”
    他终于松开对方,带着愧意低下头:“寻了这么久,总算寻到一丝希望,我得好好感谢安师兄才行。”
    “我已经代替你谢过了。”
    他的双手却仍不舍地攀在对方肩上,来自另一巨躯壳的体温顺着指尖渐渐释开,温暖着自己的肌肤与脏腑。
    卢正秋眉眼舒展,眼睛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神色有些疲倦,但倦意像是深潭中的磐石,被柔软的水面盖住,袒露在水面之上的,永远是和煦的笑意。
    这便是他的师父,他在世上最珍视的人。
    这个人高傲而又温柔,以至于连疲倦和悲伤都不愿在他面前袒露分毫。
    他想要跳进那一汪深潭,看清藏在水面下的石头,用自己的手掌覆住它们,用身躯温暖它们,用柔软的指尖砥磨它们的棱角。
    但他的手边却只有对方身上的黑色衣料。
    他抬起手,从卢正秋的肩膀上挪开,转而抚上对方的脸颊。
    指尖触到的地方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是要融化在他的手掌心。
    毫无征兆地,他的思绪飘到几个时辰前,在幽沼里瞧见的、山洞岩壁上的画像。
    此时此刻,他终于隐隐理解画中流淌的心绪,那作画之人并非不知痛苦,也并非不畏黑暗,只是在那之上,还有某种更加美丽、更加纯粹的物事,值得一个人在黑暗中伸出手,不厌其烦地勾勒,描绘。
    哪怕天地是一间囚笼,人生是一段羁旅,哪怕前路苍苍,去路茫茫,只要有那样一件物事,人便不会滞步于尘,沉湎于悲。即便走在泥沼中,也不会忘却头顶的天光。
    他放任自己的手指搭在对方颈侧,郑重道:“我希望有朝一日师父不用再喝药,不用再受伤,不用颠沛流离,也能坐在夕阳下饱览美景。”
    卢正秋道:“你说的不正是此刻么?”
    他摇摇头,声音带着颤意,一字一句道:“只有此刻怎么够。”
    越是欠缺,便越是贪恋。
    他的人生充斥着分离与诀别,因而分外贪恋眼前平静的朝暮。
    感情在胸口激荡,呼之欲出。
    天际的夕阳已被夜色吞没,而对面的人依旧望着他,明亮的眼眸浮起在暮色中,眼睑因为倦意而半垂着,睫毛在晚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从眼角处衍生出的浅纹一直蔓延到耳鬓。
    皱纹中刻着这个人的过去,令他拼命追赶却又难以企及,沟回的轨迹化作一条细细的弯钩,轻易地勾住了他的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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