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头脑依旧清醒,因为他和冬青不同,他从未放任自己情动。
    他沉默了片刻,道:“磕头还是免了吧,师父也会不好意思。”
    “可是……”
    “你若有心,不如答应我另一件事吧。”
    狄冬青闻言,当即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啊,师父尽管提。”
    卢正秋望着他的眼睛,淡淡道:“我们是不是许久没有交过手了,我想与你再比一场。”
    *
    城中的祭典热火朝天,城外却是一片安静。
    迎春祭是江渝城的大日子,就连城中的守兵也集体准假一日,练兵的校场上空旷无人。
    江渝城郊山野遍布,校场位于城郊一处平坦的半山腰,此刻的空旷刚好应了姒玉桐的意,这片容纳千人的地域,成了三个人独享的舞台。
    三人挥鞭策马,纵情奔驰,除却比试速度之外,还比了骑射的功夫。
    马蹄踏地,弓弦振叶,箭矢破风。
    几轮下来,三个人的箭都稳稳地扎在靶心上,因为无一偏离,所以无法分出胜负,只能以平手告终。
    马儿都累得抬不起头了,人却依旧兴致高涨。柏云峰道:“对了,大哥,看够了校场,要不要去兵库瞧瞧。”
    兵库,顾名思义,是锻冶兵器的地方,就在距离校场不远处。禁武令颁布后,民间百姓一律不得私自冶炼兵器,所有的铁匠铺都撤去了刀剑枪戟,江渝城有守兵五千,每一件武器都是在此处造出的。可谓意义重大。
    姒玉桐听了柏云峰的建议,将手中的木弓竹矢放下,点头道:“好啊,我正想去瞧一瞧。”
    第130章 渊冰三尺(十)
    兵库位于接近山顶的位置,毗邻一条山中瀑布,院门外立着一块竖匾,上书“昆吾铁冶飞如烟”,所以守兵们都把这里称作昆吾院。
    昆吾院比姒玉桐想象的更加气势磅礴,平日里,瀑布的水汽和冶炉的火光交相辉映,雾气蒸腾,烟云缭绕,仿佛仙境一般。今日是祭典之日,铁匠和士兵一样休假,火炉和风箱都沉寂着,院子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只有飞瀑入潭的哗哗声不绝于耳。
    正因为如此,姒玉桐才得以细细参观每个角落。
    这里的兵器琳琅满目,依照品类收拣,有些用于悬挂陈列,更多的则收纳在箱中,以供战时之需。用于陈列的墙面上悬满钢刃,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犹如繁星点点,璀璨夺目。
    天水帮也有自己私藏的武库,不过,那些东借西凑的陈旧品,连昆吾院的零头都比不上。
    昆吾院的强处不仅在于数目,还在于质量。姒玉桐随便从墙上摘下一件,掂在手里,心下都不免暗暗称奇。这些铁器质地极佳,锻造淬火的时机恰到好处,若是放在过去的江湖中,每一件都上得了兵器谱,卖得出好价钱。而现在,他们都是官家的藏品,平民百姓是绝对摸不到的,即使侥幸窃得一两件,也要冒上杀头的风险。
    冶炼的匠铺和屯兵的楼阁分布在院子四周,正中央围出一片空场。空场上矗立着一尊铜像,赤裸上身,手握巨锤,正挥臂锤炼陨铁,这是家喻户晓的祝融神的模样。
    祝融神掌管天火,被禹国人视作武神。他的身边插一只刚刚锻造出的金戈,好似一颗巍峨的大树扎根在地上。
    不过,这棵树没有一条旁枝末节,精铁铸造的树干高高地伸向天空,尖端的簇头高过祝融神的头顶,蓄满了阳光。
    春初的桃花刚刚落孢,将山野映得一片红艳,这一抹艳色顺着山风沾染在金戈之上,好像是在战场上染了血一般。
    柏云峰见姒玉桐的目光驻留不动,便介绍道:“这金戈是可以拔起的,只是没有人去动它,父亲常说,屯兵并不是为了战,而是为了和。”
    姒玉桐怔了一下,道:“他说得对,金戈最好不要染血,只要染上桃花的颜色就够了。”
    柏侯爷被贬黜至今,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越界之举。正因为如此,柏家的家业才能在昌王的挤兑之下延续至今。
    这些事姒玉桐心知肚明。然而世道之颓势,单凭一个人的妥协,是没办法阻止的。
    她不由得眯起眼睛,迎着夺目的阳光,望向威武的祝融像。
    神明造出兵戈,将它放在辉煌灿烂之处,使人心生憧憬。就连几岁的孩童,都曾做过建功立业的将军梦。
    她喃喃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从前我们四人拿着木剑扮家家酒。”
    柏云峰道:“当然记得,不过别的孩子扮家长里短,我们扮的却是带兵打仗。”
    姒玉桐收回目光,嘴角微微露出笑意:“是啊,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给自己起一个封号。”
    柏云峰点头道:“我记得大哥给自己起的封号是‘天上白玉京’”
    姒玉桐轻笑道:“而你的封号叫做‘烟岚云岫’。”
    柏云峰垂下头,笑道:“那时候我刚好在学诗赋,总是想要附庸风雅。对了,我还记得玉桐的封号最长,‘百战不殆是巾帼’。”
    一直沉默的柏秀川插话道:“因为我输给玉桐姐许多次,所以我就叫‘不殆’了。”
    望向这个沉默寡言的次子。
    实在太不起眼,和小时候一样,总是低垂着头,不论何时都要打量兄长的脸色,虽然一直跟在身边,却时时忘了他的存在。
    姒玉桐宽慰他道:“那时候你年纪最小,若是此刻再比,你便不一定会输了。”
    柏秀川却摇头道:“现在……现在我不想比了。”
    姒玉桐诧道:“为何?”
    柏秀川的肩膀不经意地瑟缩,流露出怯意:“因为扮打仗并不有趣,打仗就要流血,要死人。”
    姒玉桐沉默了。
    她自然明白,真正的鲜血绝不会如桃花这般美艳,它是粘稠而丑陋的,一旦干涸,便会化作漆黑的污迹,泛出腥臭。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渴战的稚孩,她知道辉煌与死亡,从来都是共生的。
    柏秀川将她的沉默误解为失望,头垂得更低了:“是我太没用,大哥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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