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冲他颔首。
    杜云从旁道:“可不是么,多亏你昨日留下的药,神医的后人果然名不虚传啊。”
    天水帮之所以能够避开南晏七的追踪,多亏听从了狄冬青的建议。经历这一场有惊无险之后,杜云对狄冬青更加信赖,不吝溢美之词。
    狄冬青被他夸得有些脸红,迅速找来水壶将双手濯洗干净,上前将五溪婆婆搀扶下马。
    婆婆站稳脚跟之后,便冲师徒两人点头致意。她的头发斑白,皮肤黝黑,肩背有些佝偻,但手臂生得匀称饱满,想来在昏迷之前,也是个手脚灵便的农人。
    但因为刚刚苏醒的缘故,她的气息尚且虚弱,脚步也蹒跚不稳。狄冬青搀着她在一块石头上落座,问道:“您有何事指教?”
    婆婆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叹了口气。
    杜云从旁道:“唉,不知是不是扶摇清风的作用,婆婆尚不能开口说话。”
    狄冬青一怔,道:“那不如写下来,写在地上也可以,我去找一根树枝来……”
    他的话音未落,婆婆便抓住他的胳膊,继续摇头。
    杜云道:“唉,这事麻烦就麻烦在……婆婆她并不识字,更不会写字。”
    五溪人常年与世隔绝,深入简居,世代以农耕和手艺维生,并非人人都能够书写汉字。
    狄冬青面露难色。杜云又道,“好在除了说和写之外,还有第三种法子。”
    “第三种?”
    杜云一面点头,一面取出一沓麻纸:“这是她昨晚彻夜画下来的,你们看看,上面应该有你们想要了解的事。”
    麻纸共有七张,用一根草绳穿在一起,纸面已经发黄发皱,显然是临时拼凑来的,笔迹也并非墨色,而是泛着青草鲜涩味的树浆。
    狄冬青翻开第一张,栩栩如生的画面顿时跃入眼帘。
    五溪人擅长手工艺,就连这位婆婆的画工也堪称精湛,虽然纸张潦草,工具简陋,可她所勾勒出的场景却丰富详实。
    第一幅画的是祭祀的场景,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人群中央,面朝神像,虔诚跪立,周遭有细雨绵绵,田野间的作物和植被皆茂盛生长,万物呈现欣欣向荣之貌。
    卢正秋也一道观看,边看边问道:“这位女子是在主持祭祀么?”
    杜云答道:“这个我略有耳闻,画中的女子应当是族中的巫觋。”
    “巫觋?”
    “不错,五溪人信仰虔诚,族中负责祭神的神官,便称为巫觋,据说就连五溪这个名字,也是中原人第一次听到‘巫觋’的时候误传的谐音。”
    “原来如此。”狄冬青不禁感慨,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杜云接着道:“巫觋的名气很大,研究民宿的书客们甚至不远千里专门求见,能当上巫觋的人在族中的地位通常很高,据说前一任是族长的夫人,这一任则是族长的女儿。”
    “族长的女儿?”狄冬青诧道,“那不是阿茗的夫人,天星的母亲么?”
    婆婆听到天星的名字,也奋力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点头表示肯定。
    狄冬青与师父交换了一个目光,便将祭祀的画面翻过,展开第二幅画。
    第二幅画面描绘了一副乱景,一个身着外乡服饰的武人正往五溪寨的方向奔逃,身后跟了一群官兵,五溪人站在寨子入口的门边,似乎是在阻止官兵继续前行,而巫觋站在最前方,神色肃穆,身边跟了个年轻男子,正牵着她的手。”
    “这是九年前的场景吧,”狄冬青道,“赵吉曾经说过,在禁武令的时候,五溪寨收容了一个被官兵驱赶的外乡人。”
    卢正秋审视画中人,沉吟道:“这外乡人的面目倒是有趣,贼眉鼠眼,身形矮小,看起来不像是光正之辈啊。”
    狄冬青道:“莫非是因为偷情的事,五溪人并不喜欢他,所以将他画得面目可憎。”
    两人又向后翻了一张,果不其然,第三幅画里描绘的场面,和赵吉当初的叙述相符。在这幅画里,一个幼童躺在房间里,床边是那名年轻男子忙碌的身影,孩子身形瘦小,神态也有些萎靡,看上去像是生了病。而在房间外,背阴处的一棵树下,巫觋却和外乡人依偎在一处,神色亲昵,像是在偷情。
    狄冬青道:“果然如此,阿茗说天星生来便身体虚弱,常常患病,五溪人甚至怀疑他不是阿茗的孩子,而是巫觋和外乡人所生。”
    卢正秋点头道:“不过画中所示的时候,阿茗应当还不知道……”
    两人翻开第四幅画,外乡人从来时的寨门逃跑,而镇上的人将巫觋围在神像背后的水潭边,对她指指点点。巫觋神情悲伤,似乎是在转身,打算往水里跳。而阿茗拉着天星的手,漠然地站在人群之外。”
    狄冬青凝着画中的女子,脸上也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这实在是一场悲剧。”
    第五幅画也受到悲剧沾染,显得阴暗沉郁,第一幅画中的神像不再笔挺,基座倾倒歪斜,像是要倒塌似的,而天星的家中也是一片狼藉,门紧闭着,窗上映出父亲抽打孩子的剪影,而在五溪寨之外,草木枯萎,作物凋零。
    “这……”狄冬青惊讶不已,“五溪寨何以衰颓至此?”
    他将疑问的目光转向婆婆,后者也露出焦虑的神色,弯下腰,从地上捻起一撮土,又指了指天上,摇摇头,将手中的土随便挥洒在身侧。随后便合十双手,望向天空,做出忏悔状。
    “息壤,”卢正秋突然开口道,“婆婆,您说的是息壤,是不是?”
    第160章 死生契阔(九)
    婆婆将视线转向他,颔首以示肯定。
    卢正秋心下一凛,接下来的语调变得小心翼翼:“婆婆,我姑且一猜,五溪寨之所以草木繁茂,稻米丰收,虽然地处偏远深山,却能够自给自足,一直以来,都是依靠神明恩赐的息壤,是不是?”
    婆婆继续点头,望向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卢正秋接着道:“而在巫觋投河自尽之后,五溪寨受到神明的惩罚,土地也失去了息壤的庇佑,所以才会枯萎凋零,是么?”
    婆婆又对他点了点头,这一次动作很慢,喉咙里泄出一声叹息。
    卢正秋深吸了一口气,翻开第六幅画。果不其然,这画中描绘的是五溪寨的穷途末路。房屋破败,尸身遍野,唯有一个冷峻的少年傲然而立,走向远处的一双男女,女子手中挽着一张长弓。
    无须多问,这一定是魔教带走天星时的情形。
    婆婆的描述印证了赵吉的说法,天星的父母之间,因为外乡人的介入而发生了一桩悲剧,而天星母亲的身份是巫觋,于是,她的死也葬送了五溪族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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