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
    “就是你们的梁先生。”
    九年前,长风阁便立在都城一隅,梁逍与沈昭云两人,都是江湖里声名远播的人物,彼此间有交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九年前的江湖,该是一幅怎样的图景?高阁之上,山丽水秀,风光照人,长风至而波起,四方侠士云集,举杯共酌,觥筹交错,天光云影皆映在杯心,随风而动。
    那时候,神州尚未被铁蹄蹂躏,醇酒带着滚烫的热意淌遍肺腑,化作刚烈的躯与骨,沛然的愁与情。纵然深宫中藏了再多的污秽与阴谋,也不能够将江湖人身上的沸血撼动半分。
    沈昭云舒展眉眼,道:“不知怎地,此时此刻,我实在很想去长风阁里喝上一杯温酒。”
    狄冬青沉默了片刻,道:“待渡过此劫,不妨一道前去。”
    沈昭云眼前一亮:“好啊。”
    杯酒抿恩仇。
    与故人重逢,再度举杯共酌,相嘱于樽前,共倒金荷,岂不快哉。
    这渺茫的希冀,在眼前渐渐铺展开,短暂地照亮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两人再度动身,轻手轻脚地步入市集之中。
    市集中的人都已涌上街头,留下许多空摊无人看管,两人在一家衣帽摊前驻足,拿了两只斗笠扣在头上,又捡了两件篷衫披上肩头,将腰间的刀剑盖得严严实实。
    狄冬青转头道:“我随你去取息壤……不过,我仍旧不知道,息壤究竟是为何物?”
    沈昭云道:“我也不知道。”
    狄冬青一惊:“你也不知道?”
    沈昭云道:“巫觋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将它封存在一盏小小的鼎中,她说,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息壤消灭,只能设法封存之。如今的族人早已遗忘古早的术法,只能窃来族中最珍贵的礼器,当做容纳息壤的器具,一并交给我保管。”
    “原来如此。”
    偷窃礼器,放走外乡人,实在是亵渎先祖的行径,也难怪巫觋会受到族人责难,被逼上绝路。
    狄冬青又问:“那么你把容器藏在哪里?”
    “巫觋与我说,就算有礼器封存,天长日久,也一定会生出异变,早晚被魔教察觉。所以我只能选一处最荒凉的不祥之地,一个寻常百姓绝不愿意接近的场所。”
    “安邑城里有这样的场所?”
    “有。”
    “何处?”
    沈昭云迟疑了片刻,才道:“狄府的废墟。”
    狄冬青一怔。
    狄府,那里曾是他的家,也是他无数次在噩梦中徘徊的地方。
    出走九载,他终于要重归故里。
    第194章 山河未老(六)
    时隔九载,狄府的宅院已面目全非,若非双腿擅自记得方向,狄冬青几乎不敢承认,这里便是他曾经的住处。
    狄府曾经兼做医馆,因着病人需要静养的缘故,院子盖在远离中街的一条巷子深处。狄向诚被定罪伏法后,这里便成了人们眼中的不祥之地,加上安邑城中人丁萧条,住民日渐减少,更没有人来买地置业。于是,院子便平白荒废了九年。
    曾经的高墙玉瓦,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院中的杂草已经没过脚踝,高处的枝桠恣意生长,乌鸦栖于枝头,灰色的眼睛俯瞰着破败的大地。
    砖石上残留着火烧后的焦黑痕迹,便是在这火海里,镇北大将军狄向诚被部下的剑砍去头颅,名医姜云将祠堂付诸一炬,为一代名侠陨落的荣光殉葬。
    天下烽烟,皆从这一场火而起。
    它在狄冬青的身体里烧了几千个昼夜,将额上的胎记烧成一条伤疤,将孩提时代的喜乐化作灰烬,只留下一条不屈不熄的铮骨,挂着累累伤痕、迈着沉重的脚步归来。
    他跨入残破的门槛,心中默默念道:“爹,娘,我回来了。”
    希望这院中的火种犹在,能够焚尽世间的苦难。
    他问身边的人:“沈先生,你可知道,魔教为何要不惜代价寻找息壤?”
    沈昭云道:“依照天星留下的笔记中所述,怕是为了塑造不朽的躯壳。”
    “不朽的躯壳?”
    “幽荧残魂以凡人的身躯作为凭依,数次移魂重生,这是极为痛苦的过程,倘若能将凡躯化作不朽之物,岂不是可以摆脱生死的禁锢。”
    狄冬青的脸上浮现出疑色:“凡躯当真能够不朽吗?”
    沈昭云道:“本来我也不信,但天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幼时罹患恶疾,早该夭折,可是,因为他的母亲爱子心切,将供奉在祭坛中的息壤偷出一块,偷偷喂给他,他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天星的武功是你传授的么?”
    “是啊,但我也只能教他一些皮毛罢了,我曾经探过他的内息,他的心脉经行已全然异于常人。我行走江湖多年,见识各种各样奇功异术,仍旧摸不清他的底细,只能相信自己眼中所见,他的确是被息壤救活的。”
    狄冬青点点头,一路行来,他也亲眼见过诸多异变,饶是天方夜谭,也只能先信其然,再追究理由。
    沈昭云道:“其实这些年,我还有一些有趣的发现。当年的洪水,便是用这息壤驯服的。我与五溪族中的年长者谈过,他们的部族本来将要遭到洪水灭顶,此时有一名少年现身,以息壤筑堤,将洪水改道,五溪人便将他奉作神祗。
    狄冬青挑眉道:“这和我们的历史可大不相同了。”
    “不错,在五溪人的记载中,根本没有禹这个人。我也觉得奇怪,离开五溪后,便在四处搜罗民间的传闻和记载,关于治水的演绎都出奇的统一,连细节都分毫不漏。唯有五溪独树一帜……唉,可惜我不是读书人,这事倒该交给梁逍来做,他一定会乐在其中吧。”
    沈昭云说着,两人已来到废院最深处,他抬手指向坍塌的祠堂一角:“息壤便埋在这里,希望它能解答我们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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