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吻过的嘴唇微微张开,脸颊上浮起从未有过的茫然神色:“这也是你从人世学来的把戏吗?”
    他含着笑意点头:“人们只对中意的人做这样的事。”
    “你中意我?”
    他点点头,艰难地抬起手袜,抚上咫尺外的脸颊:“我很高兴遇到你。”
    他的手腕没能落下,便被锋利的牙齿咬住。
    孱弱的皮肉被扯开,血顺着小臂淌下,渗进黑色的袖布中,裹挟着他的生命,像是一朵花怒放在泥沼中。
    疼痛使他仰起头。
    伤处很快被异样之物填补,赤红的蛇信终于尝到蚀骨销魂的滋味,带着狂热的势头,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身体,在苍白的皮肤上咬出更多的伤口。
    他的衣衫散乱,黑色的罪业从他身上剥离,露出苍白的手腕,颀长的脖颈,都被幽荧紧紧缠住,从四面八方拉扯。
    明明是撕咬与吞噬,看上去竟如拥抱一般缠绵。
    他的心神也因痛楚而扭曲,断裂,掠过眼前的光景支离破碎。仅存的一丝念头被高高抛起,怔怔地注视着自己此时此刻摄人心魄的丑态。
    昔日的磊落仙逸已荡然无存,他们已丧失人形,好像两条蛇彼此纠缠着,深陷淤泥,在粗粝的摩擦中渐渐融化。
    他的视野被黑暗吞没。
    天地一片混沌,只剩下石壁上的影子剧烈抖动。他残破的躯壳终于被撕开,原本是腹部的地方裂开一条狭口,血泊在他的残躯下汇聚。
    他的嘴角还带着笑。
    因为他终于得偿所愿,神明将他抛弃,而他也抛弃不朽的生命,永恒之物若要长久留存,便非得遵循规矩束缚,而他却要反抗,要率性而为,哪怕代价是将罪业永远烙在身上。
    所以他对凡人心生向往,他们的生命虽短暂,却自由无束,放歌良辰,驰骋四野,乘化而归。
    唯有短暂如蜉蝣般的生命,才能享尽无穷之乐,这天地间的道理永远矛盾悖逆,他无从更改。
    但至少他还可以选择。
    他选择自由。
    幸甚,吞噬他生命的并不是可怖的敌人,而是他所熟悉的少年,他曾亲手雕琢世间万物,又任由它们随风而逝,唯有那石壁上的人像是他舍不得抹去的,他希望千万年后,哪怕日月星辰都不复存在,仍有人能够看见。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卢正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结局。
    羽山骤降大雨,瓢泼般的雨水倾注而下,像是终于察觉此处所发生的离经叛道之罪,迫不及待地降下惩罚。
    为时已晚。
    一个崭新的生灵挣脱鲜血淋漓的身腹,好像挣脱了卵壳的雏鸟,缓缓站起,走出山洞,步入雨中。
    雨水很快将他身上的血冲刷干净,卢正秋也得以看清他的身姿。
    他的模样与五溪寨中残留的石像如出一辙。
    他便是五溪人虔诚信奉的神明夏。
    卢正秋注视着他初生的那一刻,倾盆大雨砸在他的肩上,非但没有使他折损,反倒洗净了他身上的血,使他的肌肤在雨水中熠熠发光。
    他仰起头,望着天际倒悬的河流,几缕黑发顺着额头垂到眼睑上,使他不禁眯起眼睛。
    有那么一刻,卢正秋似乎在他的眼底瞧见几分悲哀。
    他是离经叛道的造物,是不该诞生于世的怪胎,非正亦非邪,非人亦非神,他才刚刚出世,便已不容于这片天地。
    正因为如此,天地间再没有规矩可以束缚他。
    他勾起嘴角,脸上慢慢浮起笑意。现在便是他摆脱桎梏的时候,他的脚步稳健,身躯坚实,他迎着风雨,大步流星地向前迈步,将幽沼抛在身后,迈向更广阔的人世。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215章 镇国重器(十一)
    卢正秋的胸膛剧烈鼓动,心绪跌宕不止,好似乘上滔滔洪水,被波浪高高掀起,又重重抛下。
    夏启渊在他耳畔道:“正秋,你看清了吗,那便是崇明教的起源,是你与我的先祖。”
    无须多问,他已看得清楚真切,甚至仿佛亲身经历过似的。汹涌的思绪滑至喉咙,变作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记忆的洪流在他的眼前奔涌。
    他看到夏翻山越岭,来到梁州极北的重重山峦间,取出鲧所藏匿的息壤,上古神器在神州的偏隅沉睡多时,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神州已是一片废墟,平原化作沧海,山川化作孤岛,战战兢兢的人躲在孤岛最高处,等待着最后的容身之所被水淹没。
    他们等来了一位从未谋面的神祗,以瘦削高挑的身躯挡在洪水之前。
    他的名字叫做夏。
    人们不再哭泣,不再颓丧,人们听从夏的指引,筑起百丈之堤,万顷之坝,使滔天洪水蛰伏在脚下,使淹没的大地重见天日,淤泥重新变作良田。
    连绵的雨终于止住,乌云裂开一条缝隙,金色的阳光侵入缝中,进一步将阴霾挤散,创痕累累的大地得以重见天日。
    获救的人们欣喜若狂,奔向久违的阳光,拥抱,放歌,纵情庆祝这一场恢宏而壮美的胜利。
    夏却在躲在山峦的阴影中。
    他的魂魄取于幽荧,天生憎恶光明。他在驱散阴雨的同时,也驱散了自己的落脚之处,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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