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没好气地道:“谁不是?”
    燕灵飞爆笑:“哈哈哈哈哈——哎哟咳咳。”他胸口中箭,一笑带的伤口疼,伸手摸了摸包扎的地方,落下笑容。
    赵政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了,你差不多就行了,别再想了。”
    燕灵飞道:“没再想了,只是喜欢打仗。”
    赵政没有反驳,两个人并肩坐在一棵大树前,受着雨水的暴打。
    “你猜猜,”燕灵飞忽然说,“康仔现在在干什么?”
    赵政闲闲地道:“找办法逃跑回来救你。”
    燕灵飞噙着一抹笑,道:“羡慕不?”
    赵政半真半假地附和:“羡慕。”
    脚下土地泥泞,数万人的兵马穿过大地,战马的铁蹄将草地踏平,方圆十里一片轰隆隆的巨响。
    康涂的速度慢慢地落下来,渐渐地掉到后面甲等兵的队伍中,他气喘吁吁,看上去累得不行了。
    现在一片混乱,他找不到他的队友,只能自己做主了,而且他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去找队友,回不回去本就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什么都不能决定,但是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性命。
    别的人脑袋聪明,有很多衡量,懂得舍与得,可是他不想接受,可以理解,但不能接受。甚至可以说,他不想告知404的人,如果听见他们说了自己不想听到的话,康涂不知道以后如何让自己的内心自洽,再坦然地面对这些人。
    他本就受了鞭伤还没有痊愈,经过这样剧烈地动作之后刚刚结了薄痂的鞭痕又绽开了,被雨水跑得微微发白,在破烂的裤子下显得触目惊心,速度落下来也没有引起人的警觉。
    康易歌逆着人流,扒拉开一个个人,叫道:“康涂!”
    康涂皱了皱眉,反而停下了脚步。
    康易歌搭上他的胳膊,不由非说地要拉他走,被康涂挣开了。他愣了一下,回头看康涂。
    康涂平静地道:“你不要再管我。”
    康易歌转过身来,也平静地说:“你在怨我。”
    如果当时不是康易歌拦住了康涂,现在也不至于到这个境地,康涂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康易歌说:“你这样,根本不配当兵。”
    康涂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懵,瞪着眼睛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辩解。
    “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康易歌淡淡地道,“但是你今天走了,在我眼里就和逃兵无异。”
    康涂愤怒道:“我不是逃兵!”
    “你认为什么是逃兵?”康易歌反问他,“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吗?”
    “我告诉你,每个逃兵都不觉得自己是逃兵,你怯懦,自负,眼中只有自己的利益,你看不起这里的每一个浴血奋战听令厮杀的战士!”
    康涂被这尖锐的指责刺痛了,可是却依旧不知道如何反驳,在他心里,确实能找得到这样的种子。尽管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康易歌道:“战场上每个人都会死,他们都做好了死的准备,你的优柔寡断是对战士的决心的侮辱!”
    康涂呐呐,颤抖着低声说:“我没有。”
    康易歌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他说:“你以为只有你有朋友吗?只有你情深意重,能为兄弟两肋插刀吗?!这里每一个人都可以!没有人的感情比你廉价!”
    前方的队主冲着他们大喊:“嘿,你们俩个在干什么!给我跑起来!”
    康易歌听令,在离开前稍微转过头背对着他道:“你想走就走吧,日后若再见,不要说认识我,我们是陌路人。”
    康易歌走了,只留下康涂站在原地。暴雨中又吹来狂风,将他的单薄的身体吹得摇摇晃晃,在这大风中摇摇欲坠,感觉自己无着无落,不知该往何处飘零。
    人在尘世中,永远身不由己。
    队主用软鞭指着他,怒道:“你他妈等着生孩子呢?!”
    康涂惊醒,慢慢迈了一步,然后快了起来,跟上队伍。
    这场暴雨一直到临近傍晚时才慢慢地停下来,转成牛毛小雨,这半日他们跑了不下三十里,是平日里一整天的行程。所有人刚经历一场死战就逃了这么远的路都疲惫不堪。
    到太阳彻底落下时,也带走了最后一丝余温,很多士兵都开始发起了低烧,柴火被雨水淋湿,也没法点火取暖,抱着潮湿的被子瑟瑟发抖,不到两个时辰就有至少二百个人彻底无法行动了,田忌道:“原地休整!落帐!”
    “这场大雨,”孙膑微皱着眉头,有些担忧,“来得很不是时候。”
    地面全被打湿,按照常理当然不能再挖灶坑做饭,那么减灶计划只能往后延,他们可以耗得起,但是没有这个诱敌之计,魏军却不一定会再跟上。
    “乌云全散了,”田婴像是安慰孙膑,也像是在安慰自己,说道,“明日定是艳阳天,烤一烤,傍晚也就全干了。”
    孙膑没有说话,半晌后突兀地问道:“今日损失了多少人?”
    “一千又二百,还有几十个重伤的战士,恐怕已经救不回来了,”田婴道,“且有很多士兵惊惧之下,又淋了雨,发起了热,不能再作战了。”
    孙膑问:“多少人?”
    “二百余人,还在增加,我估计得还得再有这么多。”田婴语气中稍稍带有些不安,但是掩盖得很好。
    孙膑果断道:“把今日的士兵折损的兵器收上来。”
    田婴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到这里了,问道:“发新的吗?”
    他们倒是带了足够的兵器,但是这刚第一战就全部更换,也有点没必要了。
    孙膑手指点在四轮椅上,接着道:“把折损的兵器扔在草地树林边上,扔得随意些,特别是一些小路旁,做出有人逃跑时随手丢弃的样子。”
    田婴懂了,不得不佩服孙膑果然反应迅速,马上做出了战术调整,只要让魏军看到有人丢弃兵器,自然能猜得到齐军开始出现逃兵了。
    “等等,”孙膑想了想,又补充道,“把那些破损的盔甲也收上来吧,再收一些短褐,扔在河岸边上。”
    这样做当然是为了给魏军留下一个线索,让他们以为齐军死了很多人,为了不被发现全都扒了铠甲扔在河里。
    孙膑闭上眼睛向后倚着,说道:“为了能让他们相信,等这些伤兵咽了气,真的扔进去吧。”
    田婴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大帐。
    他没有回答孙膑,但是孙膑知道,他会这样做的。
    这里头最想赢的人就是田婴,齐侯是他的父亲,他是在守护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亲人。别的人都掺杂了其他的复杂感情,所谓的忠君爱国,孙膑是不信的,他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在乱世中苟且偷生罢了。
    这样一个暴雨过后的安静夜晚,他忽然想到了在阳城的那些年,他的师父鬼谷子在白天分别授予他与庞涓不同的兵法,到了夜晚,庞涓便来找他,与他讨教,他自认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促膝长谈时庞涓总夸他聪明,说自己比不上他,其实他心里也是这样觉得的,但也敦促安慰庞涓勤学多思。
    鬼谷子是在暗示过他不能与庞涓深交的,可是他没信,他与庞涓一同长大,感情笃深,他甚至觉得是师父狭隘了。可现在想想,鬼谷子座下弟子五百人,他一个也没有看错过。狭隘的是他,无论学过多说诡辩奇术也看不透人心。
    现在再一想,明明当时就已经隐隐地露出了危机的一角。他们每每夜谈,总是他在输出,他不停地说,庞涓只是点头,从来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从那时起,庞涓就已经在提防他了。而他一直到被行刑,还被蒙在鼓里。
    帐帘被拉开,田忌走进来,问道:“军师,身体可有不适?”
    孙膑笑了起来,说道:“一直坐在战车上,能有什么不适?”
    “今日好多士兵发热,”田忌不放心道,“您还是不要出去了,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孙膑说:“好。”
    “我听公子说您吩咐了人扔兵器盔甲,这些人脑袋不好使,我带着人过去,今夜您就好好睡一觉吧,往后的日子也且难熬着呢。”
    “将军有心,”孙膑很难不心生感激,说道,“您也不必太过亲力亲为,多休息休息吧。”
    田忌是个不错的将军,能力不出色,却很勤恳,昨夜入峡谷前,与孙膑商议了一晚,后半夜又披上战甲巡查了所有大帐。越临近魏国危险就越大,他们不能有任何的差错。
    他块头很大,穿着铠甲站在大帐里仿佛一座小山一样,此时小山道:“那我走了。”
    孙膑道:“万事小心。”
    田忌点了点头,掀开大帐,指了指旁边的几个亲兵:“不要偷懒。”
    亲兵赶紧站直了身体应是。
    今晚是一个不眠夜,到了半夜时开始不断有士兵咽气了,康涂披着一块潮湿的棉被,因为地上全是泥所以也没法坐下,只能蹲在地上,听见帐外军医一声声地喊人。
    他刚才将燕灵飞的事情告诉了欧阳亘,欧阳亘听后没说什么,只是说:“知道了。”
    康涂心里不舒服,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魏国那边的战友能发现燕灵飞身上,又反复安慰自己,以燕灵飞的聪明程度,不可能坐以待毙。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后的选择到底对不对,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一个小瓶扔在了他面前,康涂下意识地接住,康易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金创药。”
    康涂抬头:“……谢谢。”
    康易歌没有说话,把长枪架在脖颈后,双臂搭在枪身上,晃晃悠悠地接着巡查,时不时警告别人:“不许抢别人的被子!”
    “你跟他很熟?”华余手里也拿了一瓶药,冲着他晃了晃,“我还帮你偷了一瓶,看来没用了。”
    “不是很熟,”康涂也不好说他俩的关系,“他人不错。”
    华余手里扔着瓶子,跟着他蹲在一边,说道:“他的编制是我们队里的,这个人挺难搞的。”
    康涂想起康易歌今天在战场上骂他的时候的样子,笑道:“确实有点。”
    “他可能是把你当弟弟了,”华余撇了撇嘴,手指在康涂和康易歌的背影之间转了个圈,“你俩都姓康。”
    康涂倒是真的挺康易歌说过弟弟的事情,可是因为那时候心里头惦记着,所以没有好好听过。
    华余说:“听人说,康易歌和他弟弟死在一个战场上。”
    康涂随口附和:“是吗?”
    “嗯,”华余回忆了一下,“据说是头两年打魏的时候,白天交战时他弟弟那一队全部被围困,俘虏了,一共不足二十人,脖子上悬根绳挂在柴火堆上当质。到了晚上齐军突袭,但也不是为了救他们,魏兵点了把火,就把人都烧了。到最后仗也没打下来,人也都死了。”
    康涂:“……”
    华余耸了下肩:“魏国人都有点蠢,当兵的人命多贱啊,谁会抓士兵当人质,傻不傻?”
    康涂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不知道能说什么。此时也终于知道,康易歌是站在什么立场上骂他“逃兵”了。
    华余却没他想得那么多,只是道:“这些人呐,还是要多读书,脑筋都是死的,守着一个号令就能豁出命去,活得没有人格。”
    康涂道:“他们的人格就是国家吧。”
    “国家又是什么?”华余回头看着他,忽然认真起来,“你要想清楚,到底是国家,还是君主。他们到底是为了国家,还是统治国家的人?”
    康涂又说不出话了。可他隐隐地觉得自己,华余说得不对。
    “好了,”华余又放松了下来,安慰道,“其实是大家让我来看看你,跟你聊聊天。”
    康涂说:“我还好。”
    毕竟按照赵政说过的话,他现在再难受也比不过燕灵飞,没什么可值得安慰的。
    华余说:“那好吧,其实我们都觉得燕灵飞肯定没事,多半现在是落到了对面那群人手里了,没人比他更精了,你死了他都死不了。”
    康涂确实被他安慰到了,笑着“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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