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冷冷看了他一眼,说道:“如此,那请公子给我好好讲一讲,若秦果真攻了赵国,难道韩国便不会与楚结盟,以坐收渔翁之利吗?”
    嬴政道:“李卿。”
    李斯便道:“韩非虽身在大秦,却一心还在韩国,与吾辈不是同路之人。在微臣看来,此通天大计必从灭韩始。百年来秦之所以国力日渐强盛,乃是听从了‘远交近攻’大计,韩国与秦接壤,一直以来都是我大秦的一块心病,陛下,心病必除,否则他日必定反扑,若不趁着韩日渐衰微攻韩,等它强大起来,诚然晚矣!”
    嬴政微微望着下方的众人,站起身来说道:“再议吧。”
    公元前二百三十年,秦始皇嬴政拟通天大计,欲灭六国,韩非上疏灭赵存韩,李斯力驳之。
    嬴政在两位大臣的截然不同的两种政治主张中,并未说过自己更青睐与哪一点,而是将韩非的上疏发给大臣,让他们发表政见,数日来也没有结论。
    城门口迎来一辆马车,交出一张文牒,城门监扫了一眼,放行。
    马车直接往宫门而去,其貌不扬,未引起任何注目。韩非站在宫墙之上,遥遥地望着那辆车进入宫门。
    “人来了,”赵高说道,“陛下。”
    嬴政坐在矮桌前,面前落下一片幔帐,与中庭隔开,说道:“进来。”
    门外便有人喊道:“宣见——”
    一个英俊的青年跳下马车,他衣料普通,却被容貌和气质衬得也高级了起来,从车内探出了一个大男孩的脑袋,那人笑容灿烂,极为清秀,冲他挥了挥手。赵政笑着道:“等我回来,么么哒。”
    康涂也笑:“么么哒!”
    康涂又坐了回去,赵政抬头看了一眼朱红的大门,他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无比的熟悉,甚至知道走进这里之后,向右拐,不用两步,放了一只白瓷金边瓶,上头画了大片的白描牡丹。
    他迈步走了进去,在嬴政的幔帐前停下,直接坐在了下面的软垫上。
    这样的软垫赵姬的宫中也有过,用的布料与嬴政幼年时的枕头皮是一样的。
    赵政率先说道:“参见陛下。”
    嬴政道:“你就是传闻中的那个神筭?”
    “世人谬赞罢了,”赵政答道,“只是讨头饭吃。”
    嬴政问道:“你名为政?”
    赵政答道:“是。”
    “哪个政?”
    “规则、逻辑、花草木、一叶一菩提的政,”赵政很无所谓地道,“人的名字并不由自己做主,我也许会换一个名字。”
    嬴政道:“你可知我为何想见你?”
    “非是陛下想见我,”赵政说,“我也想见你一面,否则今日不会出现在这里。”
    嬴政漫不经心地道:“你是韩的客卿,若是有话要讲,我给你一些时间。”
    “陛下心中已经有定数,”赵政说,“说了和不说,有什么意义?”
    “我有何定数?”
    赵政说:“陛下欣赏韩非的才学和人品,却不认同他的政治主张,韩非与李斯是不同的,李斯虽然是楚国人,却平民出身,对楚国没有什么感情,但是韩非却是韩国的公子,韩国是他的国、他的家,他爱自己的国家,所以想要保全自己的国家,韩非所言攻赵之计,看似万全,实则用在攻韩上也是一样的,——全看陛下怎么定夺罢了。”
    嬴政抬眼,看着他道:“既然如此,你又要为韩做些什么呢?”
    “留韩非一命。”赵政说,“秦灭六国已经是定数,只在朝夕之间,苟活一时没什么意义,但韩非却是难得的人才,申不害之后,韩国唯一一个值得敬重的谋臣就是韩非。”
    嬴政道:“若是韩国覆灭,韩非又怎么会忠心效力与我?”
    “韩国未灭,”赵政说,“他才会摇摆,若这世上再无六国,只剩下一个秦国,那么秦国就是他的家,他只能效力与自己的国家。”
    嬴政半晌未语。
    赵政继续道:“你要灭韩,先取南阳,再取新郑,派谋臣往楚和魏,贿赂重臣,左右两位王的定夺,按住他们不要动,派三分的兵力征讨韩,半年之内就能拿下都城,韩国已无反手的余地。”
    “唇亡齿寒,”嬴政说道,“魏与楚又怎么会坐视不理?”
    赵政说:“他们绝不会出兵,一则韩的兵力弱小,积贫积弱,在魏与楚的眼中,大秦灭韩只像是打扫门前积雪,在灭韩时,他们还不必要出手。但是在灭赵时,你要小心,赵国在山东三国兵力最强,如果韩国覆灭,赵国居安思危,便会与魏结盟,在这个时候,你要去收买权臣,迷惑君主,遮蔽他们的耳目,搅乱这池水,让他们看不清眼前的利害,若是其余五国结盟,那么姚贾之辈,可以用第二次。”
    嬴政陷入久久地深思。
    赵政接着道:“无论何时,五国结盟都是最大的威胁,此时可以利诱,一国之君也不过是一国最大的重臣罢了,也会有自己贪图的利益,只要施以恩惠便能轻易控制。”
    “切不要贪功,”赵政说道,“灭赵之后,灭魏,赵与魏向来交往密切,你在攻打赵国时,信陵君必不会袖手旁观,他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联络各国,组织抗秦,信陵君虽然是忠义之辈,却鼠目寸光,没有野心谋略,只要施以小利,稍加挑拨,便可让这些联盟打破,不要轻易出兵,法家之道在于:权、术、势。”
    嬴政道:“若非动兵不可呢?”
    “保留实力,只出五分兵力,”赵政说,“围魏救赵的史实就在眼前,切勿贪功,切勿贪功,这天下早晚都是大秦的,但如果急功近利,会令其他国家君主心生恐慌,再用权术也无法将他们解体,再攻打下来,就难了。”
    嬴政:“继续说。”
    赵政说:“如果魏国灭掉,下一步就是楚。楚国无猛将,派王翦去打,力挫之,此时你已经灭了韩、赵、魏,楚军必心生胆怯,切记,在这个时候,一定要派王翦去打,蒙氏父子也可以,因为在这个时候,一仗也不能输,不能让楚军有一丝的希望,楚国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出两年,定破。”
    嬴政说:“若是输了又当如何?”
    “班师回朝,”赵政说,“哀兵必胜,不要再打了,骄兵必败,等他三年,再去攻打,一击毙命。”
    嬴政:“……”
    赵政说:“此时天下大势已定,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李斯是个三才之辈,可以重用,但是其为人极端,不可全信,楚灭了之后,你可以启用韩信,数年之后,他也该看清楚局势了。卷入天下大势之中,他还汲汲于家国情怀,过于天真了,但是这也可以理解,人总是当局者迷,他过于想保全自己的国家,所以看不清局势,等到楚国灭掉,他也差不多清醒了,他与李斯向来不对付,在这个时候,两个对立面的重臣会是你的左膀右臂,让你更清醒地看清楚这个天下。”
    “权利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安全的,”赵政说,“不要过于信任任何一个亲信,李斯不行、韩信也不行,赵高,那个宦官,更不能重用。”
    嬴政却道:“你作为韩国的客卿而来,却不为韩国说一句话,到底是何目的?”
    赵政:“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只为了这天下而谈这些,你可以信我,也可以不信,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也会做,与我说不说没有关系。”
    “你师从何人?”
    赵政顿了一下,说道:“无人。”
    嬴政有些感慨,道:“我的老师——从来未与我说过这些,他的眼睛总看着脚下的那些大臣,似乎驾驭了这些大臣,就是这辈子唯一的乐事了。”
    吕不韦,赵政心想,吕不韦并非没有野心,他只是太老了,人老了,总是会沾染些恐惧和贪恋,不肯放下手里的那些东西。
    “你既然也有此雄心壮志,”嬴政说道,“何不留在秦国,我许你客卿,位与李斯同列。”
    赵政道:“不了,我不属于这里,马上要离开了。”
    嬴政说:“不属于这里?”
    “我是个过客,”赵政笑道,“陛下,这是你的天下,无论别人与你说了多少,给了你多少建议,最后一切生杀大权还是会落在你的手中,让你做决断,我言尽于此,也该走了。”
    “既然来了,”嬴政说,“不妨多说一些。”
    赵政一想,也无不可,于是道:“说什么?”
    嬴政微微换了个姿势,向后靠了靠,说道:“聊聊这天下,这人间,这百姓,你与我,什么不能聊?”
    赵政说:“你说。”
    嬴政:“你觉得这天下,会一直属于大秦吗?”
    赵政微微皱眉,似乎在斟酌,嬴政道:“但说无妨。”
    赵政道:“不会。”
    “果然,”嬴政说,“你仔细讲。”
    赵政说:“文明还未稳固,一切王国都存在着纰漏,这天下并非是你眼中能看到的那片土地,还有更广袤的,我们暂且窥探不见的地方,所有的政权都像是暂时握在手中的水,早晚有一天会流失,归于大海,我是这片土地的过客,你们也是,所有人都是,永远没有人能够永远地把控天下,只是暂时地替后人保管这捧水罢了。”
    嬴政说:“既然我是过客,那么在我生存的时代中,这些东西就属于我,那么对于我而言,它就是永恒。”
    赵政愣了一下,说道:“也可以这样说。”
    嬴政说:“但是我又不懂,我废了那么多劲灭了六国,最后却只能短暂地拥有数年,是图了什么?”
    赵政说:“在这之后,千千万万辈,他们的福泽和安乐,都是承蒙了你的功过,他们都是你的后人。”
    嬴政:“太虚无了。”
    注释:
    参考了史记,还有百家讲坛中王立群教授与易中天教授对秦国和嬴政灭六国的讲解,但是不要相信这就是历史原貌,不是的,我改了一些。
    第126章 大浪淘沙(三)
    赵政想了想,说道:“人生本就是虚无的, 我们所追求的终会成为泡影, 但是你却不得不去做,因为这是你的使命。”
    嬴政说:“我的使命——”
    “平民的使命是安家乐业, 或是赚些钱, 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赵政说, “帝王的使命就是国泰民安。我们在做这些事情,不是因为想要永远地拥有它,而是在这个过程中, 赋予自己的生命某种意义, 而你的意义, 将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你非常幸运,”赵政又说, “你不用再去寻找自己的意义, 它生来就在那里了,等着你去实现。”
    嬴政微微挑眉,说道:“那你又是如何?”
    赵政说:“我的人生本没有意义。数年来, 我在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脱离了身份、责任、自我期待之后,我像是一张纸,上头写满了没用的废话,所以,陛下, 你非常幸运。”
    嬴政说道:“那你为了什么活着?”
    “我的夫人,”赵政随意道,“他离不开我,在他眼中我是他的全部,所以我为了他活着,从今以后,我也会去寻找我活着的其他目的,但目前,他需要我。”
    嬴政:“留下来,大秦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我想要你的你并不能给我,”赵政站起身来,说道,“就到这里吧,我的夫人在等我。”
    嬴政微微眯着眼睛看向他,赵政实在过于了解嬴政了,就像是了解另一个自己一样,他知道嬴政起了杀心。
    对于有能力的人,如果不能拥有,就只能杀掉,否则日后都是心头大患。
    赵政只好又坐下来,说道:“这样吧,你如果放了韩非,我就留下。”
    嬴政微微思索片刻,赵政道:“你怕他反叛。”
    “他定会反叛。”嬴政道,“如果我进攻韩国,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
    赵政说:“我跟他聊聊?”
    嬴政看向他,说道:“我很奇怪,你到底来自哪里?师从何人?”
    “算是秦国,”赵政知道再不说嬴政更会怀疑,便道,“我的老师……有很多,我从很多人身上学到了东西,但你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
    大概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赵政从门内走出,掀开马车门,对康涂说:“下来吧夫人。”
    康涂倒是对这个结局不怎么惊讶,下了马车,自然地拉住了赵政的手臂,说道:“说了这么久,怎么样?”
    “显而易见。”赵政苦笑地摊了下手,示意你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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