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灵渊抬手拦住他,黑雾从他袖子里流出来,墓穴地面的石板好像被那黑雾腐蚀了,光洁的石头表面变得坑坑洼洼起来,片刻后,黑雾散开,一个巨大的法阵以那棵红得发紫的树根为中心,露了出来。
    盛灵渊:“果然,这里有个障眼法。”
    那是古老又繁复的手刻法阵,与异控局那些机器批量生产的完全不同,森冷陈腐的气息随着尘埃一起扑面而来,被盛灵渊轻轻掸开,他半跪下来,仔细描摹过阵法上的纹路。天魔气息与阵法上的气息狭路相逢,在盛灵渊指尖撞出一串针锋相对的火花,每一笔都分外熟悉——丹离与孟夏的手法一脉相承。
    “如果她是公主的影人,那为什么是个女的?”宣玑蹲在旁边,看了看那法阵,“我好像没听说过她老人家男女通吃的轶事。”
    “仔细想来,她的影人是个女的,也没什么不合理,”盛灵渊想了想,古怪地笑了一声,“她是妖族皇族,又有神鸟之血,自以为想扶谁上位就扶谁上位,哪个兄弟做妖王都得臣服于她,不费吹灰之力挑起九州混战,亲生骨肉也就是一把棋子,这样的人,看得上谁?”
    宣玑愣了愣:“你是说……她自恋啊?”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先例,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有的人喜欢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有的人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也有的人谁也不爱,只爱自己,历史上确实有不少影奴活像是主人的双胞胎。
    “所以公主留下的影人,等同于是她自己留在人间的化身。”宣玑忽然想起了什么,“那……能不能算她也照顾过你了?”
    盛灵渊不想惊动“天魔祭”的那八棵大树,正举着发光的羽毛研究怎么以最小的动静破开那障眼法阵,闻言漫不经心地应道:“自然,刀剑盔甲之类尚且要上油养护,何况好不容易炼出来的天魔,我既然有用,尚不能自理时当然得烦她打理。”
    “不是的,”宣玑难得较真地说,“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从你那里听到过很多哄小孩子睡觉的童谣小调。不是巫人族的那些。”
    盛灵渊略微一顿。
    “你从哪听来的呢?”宣玑接着说,“侍卫们醉了才长歌当哭,唱得也不是这个调,总不会是丹离哼的吧。”
    盛灵渊面无表情地一记手刀,干净利落地将阵法上一处衔接点截断,阵法上喷出一点清浅的白烟,他没吭声。
    “你从小也没在陈皇后……太后身边,好几岁了才见她第一面,但你一见她,就把她当母亲。”宣玑说,“我在想,你‘母亲’的概念是从哪来的呢?我概念里,‘母亲’应该是个身上很香的女人,有很温暖的手,喂她的孩子吃饭的时候,会小心的把食物分成小口,吹凉了才递到嘴边——但我不记得是从哪得到这种印象的,你也是一样,对吧?”
    盛灵渊早熟,内敛,对外人,他很小就学会了喜恶不外露,只有和剑灵吵架的时候才能冒出一点珍贵的孩子气,连对宁王这个亲哥也并不亲昵,可他常常会偷偷瞄着陈氏,有一次走在陈氏身后,宣玑居然看到他故意绊了一下,往前踉跄半步,抓住了陈氏的手。
    那是宣玑一辈子唯一一次,见他用这样笨拙的姿势靠近什么人。
    但陈氏只是居高临下地教训了一句“人君当稳重”,就冷淡地甩开了他。
    从那以后,盛灵渊再也没有这么“冒失”过。
    宣玑:“灵渊……”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盛灵渊冷静且精细地在地面的阵法上修修改改,岔开宣玑的话,“前期孟夏与丹离合作无间,我猜他俩目标应该一致——斩妖王。公主是为了报仇,丹离是朱雀神像,他想要的不难猜,应该就是灭赤渊、复活灭族的神鸟朱雀,平息神鸟怨怒。那妖王死后,公主想要的又是什么呢?身为妖族皇族,她压根不考虑打仗伤亡、民生疾苦,玩弄权术手段,就只是为了自己的风光和野心,后来为私仇更是能颠覆妖都,我觉得她不像是为了所谓‘同胞大义’牺牲自己的人。”
    宣玑顿了顿,皱眉说:“她死都死了,哪还能想那么多事?”
    “孟夏还活着,失主的影人永远保存主人生前的欲求。妖王的影人碎片幻化成妖王的模样,自称‘朕’,一出世,就想夺回赤渊之力——那完成了公主遗愿的孟夏呢?”
    盛灵渊话音落下,地面的法阵彻底分崩离席,石板“咯吱咯吱”地扭动旋转起来,以那棵紫红的树根为中心,朝两边裂开,一条长长的地道在两人面前展开,一眼看不到头,仿佛直通地心。
    “她想替公主活。”宣玑飞快地接话说,“公主为人作嫁,忙活半天又被妖王背叛,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想杀了妖王,彻底取而代之,再也不站在谁的幕后。”
    “她也想要赤渊,像妖王一样。丹离一心封印赤渊,不惜屠遍非人族,她却野心勃勃地想得到赤渊之力。”盛灵渊负手钻进地道里,“这个钉在地上的大阵应该就是为了控制赤渊而造的,可惜她自己中了丹离的圈套,功亏一篑,现在让别人捡了便宜……以及小玑。”
    宣玑:“嗯?”
    “我一生所有,全是精心设计,深情厚谊全是虚诞,只有……”盛灵渊顿了顿,没往下说,他背对着宣玑摆摆手,“不要再挖空心思,替我搜罗那点温情的证据了,没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注:盛灵渊清空大脑的时候用的是巫人族的小曲,我记错了,抱歉——5月18日修改
    第119章
    地道极窄,两人走在其中都得略微弯腰,九曲回肠,一眼看不穿。
    宣玑眼里全是盛灵渊的背影,一时居然没接上话。
    盛灵渊不会吝于表达,假如有需要,他甚至会适当夸大,比如有时候他心里感觉其实是“一”,也能表达出“十”的效果,外人看着还挺真诚。这让爱他的人也好、揣摩他的人也好,都一起没底,不知道陛下一个灿烂的微笑中,到底有几颗牙是真心的。
    但宣玑知道,有一些事,灵渊是不谈的。
    他幼时不与人谈母子之亲,少年时不与人论剑,东川付之一炬后,他就不再说兄弟手足。
    偶尔与人提到“母后”陈氏,盛灵渊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几句——从陈氏德行和功绩夸起,用一堆浮夸的排比句堆砌完,最后简单表示一下自己“母恩难报”……所以干脆也不打算报了,像篇几十年没更新过的演讲稿。
    他不怎么说陈氏的坏话,就像他也不怎么说天魔剑的好话。如果要对外人评价剑灵彤,舌灿生花的盛灵渊立刻就会词穷起来,除了“相伴多年”和“忠义可靠”之外夸不出别的,宣玑一度怀疑,除了丹离与宁王等少数几位看着他们长大的,自己在当时很多人心里,就是个经典的老实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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