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家送来的礼物比傅家送给钟家的还要丰厚两分,傅四老爷有些意外,吃晚饭的时候和管事商量要不要再备一份厚礼送到钟家去。
    傅云英和傅月、傅桂坐在屏风后面吃饭,听到这里,筷子在一碗油盐炒藕芽上方停顿了一下。
    吃过饭,傅月和傅桂回房就寝。
    傅云英在房廊前和姐妹俩辞别,走过长廊的时候,看到傅四老爷书房的灯还亮着,想了想,拐了个弯往书房走去。
    天气热,槅扇取下来通风,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间,傅四老爷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低头看摊开的账本。
    小方桌上摆得满满的,账册摞了好几层。
    夏夜蚊虫多,仆人蹲在墙角烧烟草薰蚊子,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刺鼻而又馥郁的香气。
    傅四老爷抬头拿算盘的时候看到几个人踏上回廊,眯起眼细看,发现是侄女和丫鬟,含笑道:“怎么过来了?”
    傅云英跨进书房,缓步走到罗汉床前,“四叔,我们家还给钟家送礼吗?”
    “都准备好了,明天送去。”
    傅四老爷给一旁的仆人使眼色,示意他们把隔间的鼓凳搬过来给傅云英坐。
    “四叔,钟家大公子那样的人好面子,他送礼给我们,我们再送回去,他未必高兴,闹个不好还会得罪人。”
    傅云英缓缓道,屈身坐在鼓凳上,脚尖刚好着地,不用悬着。
    钟大郎这样的人她上辈子见过很多,他们结交身份不如自己的朋友时,不看才学,只看眼缘,太讲究礼数反而会让他们厌烦。
    傅四老爷眉头轻皱,沉吟片刻,放下账本,“嗯,我也是这么想,不过什么都不送,那又太老实了……”
    “不如就送些枇杷、莲蓬。我听月姐和桂姐说,武昌府卖的莲蓬不新鲜,咱们送这个,比送绫罗绸缎好,怎么说都是黄州县的土产,礼轻情意重。”
    傅云英认真道。
    傅四老爷摇头失笑,虽然早已习惯和侄女像平辈一样商量家里的事情,但看着她坐在鼓凳上努力仰头看自己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也行。”
    扭头吩咐仆人,“明天一早你去铺子里和掌柜说,让他去渡口等着,看到黄州县来的船,别管是谁家的,有好的土产,全都买了,让他仔细挑,我要送人的。”
    仆人答应下来。
    傅四老爷转过脸来,笑道,“二少爷能结识钟家大公子,咱们这趟没白来!我昨天带着启哥和泰哥去了趟卓刀泉寺,抽了支好签,原来应在这里!”
    传说三国时期,关羽曾在武昌驻扎兵马,路遇一白虎精拦路,于是关羽勇斗虎妖,伏虎除害,并以刀卓地,地下喷出一泉,后人遂称他驻扎的地方为伏虎山,此泉为卓刀泉。另外还有关公曾经清洗爱驹之地,取名洗马长街,还有传说关公拴马的拴马石。
    后人敬爱关公,专门建寺供奉他的宝刀,是为卓刀泉寺。
    寺庙是为纪念关公而建的,和归元寺、宝通禅寺比起来,很有些不伦不类,但世人敬重关公,所以卓刀泉寺也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傅四老爷去没去过卓刀泉寺,傅云英不知道,但那支签肯定是假的。
    这次傅云章来武昌府是为了她,傅四老爷和傅月、傅桂她们是过来玩的,缫丝工匠的事只是个借口而已。如果傅家真的得罪了钟家人,她肯定会因此自责。
    傅四老爷怕家里人因为钟家的事怪到她身上,才故意轻描淡写此事。
    她也是刚才想到的,傅四老爷回家的时候那么镇定从容,绝不是因为他不怕钟家人,而是不想让她愧疚。
    “四叔抽的签,怎么会应到二哥身上?”傅云英笑问。
    傅四老爷看她能和自己开玩笑,抚掌轻笑,朝她眨眨眼睛,“你二哥结识贵公子,我能跟着沾光啊,说到底还是我得了便宜。”
    天色渐渐暗下来,长廊外临着水和花池子,蚊虫声响如雷,王叔带着人上门板,房里愈发昏暗。
    仆人进房点亮灯烛,昏黄的灯光照亮罗汉床前一小块地方。
    “对了,上次你给我画的图……”
    傅四老爷忽然想起一事,左翻翻,又找找,没找到那本图志,下了罗汉床,端着油灯奔到窗前的书桌上胡乱翻了一通,终于找到傅云英给他画的图志,回到外间,拍拍图志,“上次在外面翻开它,好几个人看到,非要找我讨呢!”
    他手里拿的是傅云英为他画的图志。
    她在傅云章那儿抄完《一统路程图记》、《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后就开始着手为傅四老爷画图志,时间仓促,她没有详细描绘所有水路驿站,只根据傅四老爷出行会经过的地方画出大概,表明里距行程和沿途的驿站客店,标明每一处市镇急需哪几种货物和对应的价钱,提醒哪些地方要注意盗贼之类的。傅四老爷认识的字不多,很多地方她没有用文字描绘,而是画了些简单易懂的符号代替。
    比如布匹就用长条形表示,茶叶是一片叶子,折扇是一个圆形下面加一条竖线。
    这份图志仅此一份,傅四老爷很喜欢,管它叫引导图。
    “我再画几幅就是了。”傅云英道。有前人的图当底子,加上傅家那些水手们的口述,她只需要加一些修改,或者把图上原有的地方重新详细描绘一遍,不需要亲自去过那些地方就能画出来。
    傅四老爷挺起胸脯,含笑道,“那怎么行?不能给别人做白工。县里的童生帮人写信念信,嘴巴张几下也是要钱钞的。我和他们说,想要图志也容易,一份十两银子。”
    傅云英一笑。十两银子够她一年的花费了,四叔还真是敢开口。
    “你觉得怎么样?”傅四老爷搓搓手,“英姐,是不是只要书上有的,你都能画出来?他们不识字,那几本你说的什么五记六记的他们看不懂,他们就喜欢这个。”
    他用手指点点图志,语气骄傲,“谁让他们没有我们英姐这么聪明懂事的侄女呢!没办法,只能来求我了。”
    面对他的夸奖,傅云英面无表情,“要是照着这一份画,不出半个月我能画完。如果他们想要不一样的,还得看他们想要什么地方的图志,我才能去书里找。”
    给傅四老爷的图志是她问过王叔他们之后画出来的,家里的仆人知道傅四老爷每次南下的路途,她才能根据实际需要很快画完。如果要把书上记载的路线全部详细复刻一份,一年都画不完。
    傅四老爷噎了一下,挠挠脑袋,他不懂画图纸的事,还以为只要翻开书本,照着书描几笔就画好了呢!
    “他们的要求各有不同。”他面露尴尬之色,听英姐的意思,画图不是随便画几条线那么简单,“都怪四叔嘴快,没事,我留了个心眼,没答应他们。”
    傅云英还在想十两银子的事,她希望能早日长大,早日回报身边人的恩情,早日摆脱束缚,画图比编网巾挣钱要快多了。
    “四叔,你应下也没什么。”她话锋一转,“不过价钱要提高一点,十两银子只是一模一样的图,如果他们出二十两,我可以根据每个人的需要画一份只有他看得懂的图志。”
    绘制图志的时候,为防傅四老爷的图志被外人看到从而窥破傅家的商业机密,她在图上画的特殊标记只要傅四老爷看得懂。别人只能看得出路线,看不出其他东西。
    相信傅四老爷的同行们明白带有特殊意义的符号对他们有多重要。图画好后,就和她这个绘图人没关系了,他们能自己修改标记。
    傅四老爷嘴巴微微张开,愣了好久,还以为侄女和读书人一样觉得谈钱太腌臜了,不愿理会这事,没想到她想得更多。
    “好!”
    他难以抑制激动兴奋,一巴掌猛地拍向小方桌,震得摞起来的账册啪嗒啪嗒往下掉。
    ※
    傅四老爷做事雷厉风行,前一晚他和傅云英提起绘图的事,第二天就让人去铺子里大肆采购,笔墨纸砚,胶、矾,各种工具,各色颜料,杂七杂八买了一大堆,着人送到傅云英房里。
    她晨起读书,看到地下堆得乱七八糟的攒盒,摇摇头,让芳岁和朱炎把东西先分门别类收起来。
    画图还早着呢,傅四老爷的朋友还没有提要求,而且书都在傅云章的书房里,就算现在她想画也画不出来。
    想到傅云章,她放下书,走到支起的窗前,问丫鬟,“二少爷昨晚几时回的?”
    丫鬟回道:“二少爷还没回来呢。”
    傅云英眉头轻蹙。
    吃过早饭后,和傅四老爷相熟的人陆陆续续上门,问起钟家大公子撞伤傅家仆人的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有的人刚听到消息立刻赶过来安慰傅四老爷,帮他想办法。更多的人则是在观望过后听说钟家给傅家送礼,过来打听消息,想借机和钟家搭上关系。
    傅四老爷应酬了一上午,脸都笑僵了。有心躲出去,傅云启和傅云泰不敢出门,傅云章又还没回来,只得待在家里等消息。
    一直到日暮西山时分,门外响起马车车轮轧过石板路的声音,钟大郎亲自把傅云章送回来了。
    仆人认出钟大郎,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冲进院子里通报。
    傅四老爷正坐在蔷薇花架下乘凉吃西瓜,闻言大吃一惊,连忙回房换了件最体面的道袍,戴上六合帽,带着畏畏缩缩的傅云启和傅云泰迎出去。
    钟家在武昌府说一不二,钟大郎的名声委实不怎么好听。
    得知欺辱傅四老爷和两个弟弟的钟大郎上门来,傅月、傅桂也不吃西瓜了,揪着帕子跟到垂花门前,躲在蓊郁的花丛后面往外张望。
    傅云英叫来婆子,“准备醒酒酸汤和容易消化的汤羹。”
    婆子问:“早上煮的菌菇野鸡汤还剩了半吊子,使得吗?”
    “鸡汤太腻了,煮一锅鳝丝汤,两碗就够了,用小钵煮。”
    婆子应下,去灶房忙活。
    傅云英站在树荫下出了会儿神,照顾酒醉归家的人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官场上应酬极多,不论是魏选廉还是崔南轩,从外边赴酒局回来,多半是没吃饱的,酒桌上不乏刀光剑影,说的每个字都要斟酌再斟酌才能吐出口,纵然满眼皆是美味佳肴,谁能吃得下?
    傅云章还没当官,但他也会和崔南轩一样,走上同样的道路。
    看得越多,她愈发认识到家世一般、没有背景的人想平步青云有多艰难,渐渐能明白崔南轩当初的选择。
    当然,只是理解而已。让她寒心的并不是他的袖手旁观。
    “二哥哥回来了!”
    傅桂的声音在傅云英耳畔响起。
    抄手游廊那头脚步声杂乱。走在最前面的是傅四老爷和一个穿织金锦袍、眼圈微红的男子,仆人簇拥在两人后面,莲壳搀扶着傅云章走在最中间。
    傅云章似乎吃醉了,脚步虚浮,俊秀的脸布满红晕。钟大郎时不时回头和他说话,他只点点头,笑而不语。
    傅云启、傅云泰显然还很惧怕钟大郎,神色惊恐,遥遥缀在最后面,恨不能扒到王叔身上。
    “好了,我就送到这了,云章,下次我们接着喝!”
    钟大郎蒲扇似的大手拍拍傅云章的肩膀,踉踉跄跄往外走。
    傅四老爷哪敢就这么让他走,一边示意仆人们赶紧过来扶,一边挽留,“大热天,难为大公子亲自送云章回来,吃杯茶再走不迟。”
    钟大郎左摇右摆,站都站不稳了,却不让仆人扶他,摆摆手,笑道:“不吃茶了,下次再来!”
    傅四老爷拿不住他的脾气,没有执意留他,小心翼翼送他出去。
    仆人拥着他们二人出去,院内众人还能听见钟大郎爽朗的笑声。这时,傅云章揉揉眉心,忽然往前栽了一下,差点倒地。
    莲壳小声惊叫,旁边的仆人连忙几步冲上前,七手八脚架住傅云章。
    “快送二哥哥回房。”傅桂急忙道。
    傅月一脸心疼,“钟家人真坏,让二哥哥吃这么多酒。”
    傅云英想起傅云章在渡口巧遇李寒石那晚,也是吃多了酒醉倒,他似乎很容易吃醉。
    忙乱间,仆人们准备香汤,服侍傅云章洗漱。
    等傅四老爷送走钟大郎回来,傅云章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靠在床栏前喝鱼汤。
    “云章,没事吧?”傅四老爷仔细端详他的脸色,“钟家大公子有没有为难你?”
    傅云章摇摇头,淡淡道:“无事,钟大郎不难相处。”
    他无意多说钟大郎的事,“四叔,准备几样时鲜礼物,明天我带英姐去见一个人。”
    “不是见过了吗?”傅四老爷一愣,他以为傅云章这次来武昌府就是为了带英姐拜见长春观的道人。
    傅云章脸上浮出一丝笑,没说话,接着喝鱼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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