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一句句说完,道:“这其二嘛,就是想一劳永逸,以绝后患。学生无伤人之心,但也绝不至于对心怀不轨的人心慈手软。”
    “至于第三,经过此事,以后书院的学生们再起口角纷争,想必不会轻易拳脚相加。”
    她道出自己心里所想,抬起眼帘,目光坦然,等着姜伯春评判。
    姜伯春捋须沉吟,眉头越皱越紧,一盏茶的工夫后,长叹一声,道:“按照书院院规,我必须罚你,你这般作弄周谕如,有失风度。”
    傅云英垂下眼皮,道:“学生明白。”
    姜伯春看她一眼,说:“就罚你每日抽一个时辰去藏经阁帮管干整理藏书,直到年末。”
    “多谢山长。”傅云英郑重作揖,作势要退出去。
    姜伯春想了想,犹豫片刻,叫住她,“嗯?我不处罚周谕如,却将你叫过来责骂,还惩罚你,你谢我什么?”
    傅云英淡笑道:“山长惩罚我,全是为我着想,学生手段过激,其他人未必个个服气。山长故意罚我,却放过周谕如几人,同窗们必定为学生打抱不平,学生表面上虽然受到处罚,实则却是受到山长的维护。山长用心良苦,学生怎能不谢?”
    山长哭笑不得,目送他恭恭敬敬退出去,心中最后一丝对他年纪幼小行事却太过暴躁刚烈的不满和忧虑顷刻间荡然无存,对别人的善意心存感激,这样的后生,怎么可能变成心思歹毒之人?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赵师爷为人放荡不羁,他的学生亦暴烈果敢,敢作敢当,还真是一对天生的师徒。
    …………
    “老大,怎么样?”
    傅云英刚回到南斋,倚着长廊栏杆窃窃私语的傅云启、袁三、陈葵等人立马站起身,朝她围过来,“山长怎么说?”
    袁三冲在最前面,笑眯眯问:“老大,山长是不是要把周谕如他们赶出去?”
    这个“老大”的称呼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傅云英飞快扫袁三一眼,这厮古里古怪,穿得体体面面,但随口骂人吐唾沫,完全不懂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出来的读书人?
    几百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学子中,他独树一帜,别领风骚。
    袁三见她不回答,急得跺脚,“山长是不是偏袒周谕如?”
    周围等消息的学子忍不住低声咒骂,他们自傅云英被吴同鹤带走后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这会儿再也忍耐不住了,揎拳掳袖,直往北斋的方向冲,嘴中喝道:“不公平!我们去找山长讨个说法!”
    眼见众人马上就要冲出回廊了,傅云英眼神示意袁三和傅云启拦住他们,温声道:“多谢诸君为我抱不平,此事我也有错,山长处罚我每日去藏经阁整理藏书,登记藏书目录,这项差事轻省得很,我倒是求之不得呢!正好有一事要托付诸君。”
    众人忙道:“云哥,你只管说,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一定不会推辞!”
    “是不是要揍周谕如他们几个?算我一个!”
    “还有我,还有我,谁欺负云哥,谁就是和我们甲堂过不去!”
    …………
    众人说什么的都有,傅云英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长廊另一头正努力劝说众人稍安勿躁却无人理会的陈葵,道:“这事学长比我更清楚,大家听学长分派便是。”
    陈葵愣了一下。
    众人不约而同扭头去看他,“学长,有什么事要我们去办?”
    陈葵眼睛望着傅云英,沉默了几息,忽然一笑,向众人道:“藏经阁靠近山谷,阁内潮湿,许多藏书被虫蛀了,有的还发霉,管干想趁着天气晴朗将藏书搬到广场上晾晒,藏经阁人手不够,需要我们帮忙。”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应声道:“这是我们该做的,但听学长吩咐!”
    陈葵看一眼傅云英,见他隐在众人之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目光一闪,缓缓将甲、乙、丙、丁各堂学生分作四组,按照经、史、子、集的分类,每一堂负责一部书籍的详细规划说了出来。
    末了,道:“此事经过山长允许,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可以开始。”
    学子们正是年轻好动的年纪,彼此喜欢暗暗较劲,如果只让他们去搬书,他们可能一窝蜂涌进藏经阁搬完所有书籍,然后鸟兽散,哪管其他?
    但每一堂学生负责一部,甲堂时经部,乙堂是史部,丙堂是子部,丁堂是集部,有了明确的分工,哪一堂最后完成差事的话,岂不是会被其他三堂笑话到明年?
    不行,坚决不能输给其他三堂!
    这一刻,四堂学生无比的默契。不等陈葵一声令下,他们赶紧找到各自的堂主,紧跟在堂主身后,撒腿就往藏经阁的方向跑。
    “快,谁落在最后,下次蹴鞠比赛不抽签了,由落后的人上场当球队球头!”
    这个威胁比山长的训斥还管用,埋头飞奔的学生们同时抖了抖,迈开腿争先恐后往前挤,转眼就跑了个七七八八。
    袁三目瞪口呆,推推旁边人的胳膊,“欸,当球头不是很威风吗?为什么大家怕成这样?”
    蹴鞠比赛有各种花样,既有单人表演、双人表演、三人表演,也有两队全场对抗,蹴鞠踢中对方球门次数多者得胜。球头是两支球队的领头人,即队长,在比赛中担任指挥全队、发动进攻的职责。能当球头的人一定身手敏捷,反应快,有大局观,意志坚定,能服众而且球技出类拔萃。
    旁边的人回过神,脸上的神情饱含痛苦,他刚才出神了,忘了跑,自然落在最后,“等你看过我们书院的蹴鞠比赛,就明白了。”
    …………
    “英姐,藏经阁的事明明是你提出来的建议,为什么要把功劳让给陈葵?”看着众人跟在陈葵身后离去,傅云启满脸不甘,“是不是山长让你这么做的?”
    傅云英摇摇头,“九哥,得罪人的事做多了,总得给自己结点善缘,书院终归只是书院,又不是金山银海,犯不着什么都霸着不放。”
    服众要恩威并施,双管齐下,光靠吓唬人只能赢得表面上的顺从。大家都是学生,没有利益之争,一点点面子上的风光,不值得太在意,让出去一点,以后得到的回报只多不少。
    傅云启若有所悟地点头唔一声,抓着她的肩膀轻轻摇晃两下,“你刚才没受委屈吧?”
    “没有。”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
    “老大,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袁三没有跟着其他人离开,见傅云英站在原地不动,转身走到她身边,搔搔脑袋,笑得阴险,“是不是趁着其他人去藏经阁了,我们把周谕如抓过来揍一顿?”
    “诶,你!”
    一双手推开袁三,傅云启转过身,张开双臂挡在傅云英面前,老母鸡护仔似的,皱眉斥道:“谁是你老大啊?满口江湖气,我们家云哥是读书人,你别一口一个老大的!”
    袁三从鼻子里哼一声,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松松推开娇花傅云启,铁杵一样杵在傅云英跟前,“你们这种公子哥我见多了,你那次借文具给我用,后来我恩将仇报,不仅不还你的文具,还对你恶声恶气的,你也不生气,有什么好吃的肉汤都分给我,我的文具用完了,去找你讨,你二话不说让书童给我送一整套的……”
    他回忆完这段时间的事,砸吧砸吧嘴,哼哼唧唧道:“我知道你耍的是什么手段,书上的公子哥们想收服谁的时候就用这一招‘礼贤下士’,刘备三顾茅庐,曹操光脚迎接许攸,燕昭延郭槐,遂筑黄金台,你这么忍气吞声,不就是看上我人品出众,想收服我吗?”
    他撩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傅云英几眼,带着点纡尊降贵的傲慢强调说:“看在你有几分本事,下手干脆,而且这么诚心诚意欣赏我的份上,你以后就是我老大了!”
    听完他的话,傅云英难得被噎了一下,无语了一阵。
    她知道袁三的种种粗鲁之举是故意为之的,一直让着他,并不是如他所说的想收服他,而是因为他行事没有顾忌,让她印象深刻,而且他和周大郎不对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周家和傅家是世仇,她早就猜到周大郎会给自己使绊子。昨晚她发觉周大郎动手了,立刻找到同窗中对她最为信服的几个新生,请他们出手相助,他们想也不想就应下。一开始她没打算找袁三帮忙,其他人说他一身是胆,硬把他拉过来的。
    她迟迟不说话,袁三脸色微沉,捏紧拳头,昂着下巴道:“是不是觉得受宠若惊?我告诉你,我这人通情达理,向来有恩报恩,绝不欠别人一分一毫!说了认你当老大,就不会反悔!”
    他嘴上说着硬气的话,眼底浮动的羞窘别扭却明明白白道出他此刻心中的不安。
    傅云英想了想,道:“大家同在书院读书,也是缘分,本就该互相照顾。”
    袁兄,我没看上你,你自作多情了。
    袁三没听出她的话外之音,挥挥手,“好了,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领你的情!以后谁欺负老大,就是欺负我!”
    少年人的骄傲就如同流光溢彩的琉璃一样,光芒万丈,同时极为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四分五裂,化为齑粉,被风一吹,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剩下。
    傅云英怔怔出神。
    沉默中,傅云启忽然蹦到两人中间,手指着袁三,“我看明明是你看上我们家的肉汤了!”
    袁三咽了口口水,舌头舔舔嘴唇,“我都认云哥当老大了,老大家的肉汤也是我的肉汤,老大吃肉我喝汤,天经地义!”
    傅云英回过神,瞥一眼袁三,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顾虑可能完全没必要。
    袁三可能只是想蹭饭吃才厚着脸皮给她当喽啰。
    …………
    几人落后几步,赶到藏经阁的时候,众人正在管干、正办、副办和陈葵的带领下一摞摞往外搬书,忙得热火朝天。
    拍书、纸张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
    因为一堂专职一事,每一堂又细分为小组,小组底下还往下细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差事是什么,人虽多,事情繁杂,但大家各司其职,忙中不乱。
    广场上人声鼎沸,学生们一面抱着书来回奔忙于方桌春凳间,一面大声读书书目所属的分类,由专门负责登记的学生一项项书写在一面木牌上,一切按照先前的安排进行,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傅云英和袁三属于甲堂,被杜嘉贞指派去藏经阁第二层整理经籍。傅云启是乙堂学生,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几个熟人拉去搭木架子晾书。
    藏经楼四周柏木森森,浓荫蔽日,因着地势的原因,虽是大白天,第二层却光线暗沉,黑魆魆的。
    踏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登上二楼,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的黯淡,傅云英听到书架后几个丁部附课生小声埋怨:“凭什么我们就得负责集部?这些书科举考试用不着,从来没人看的。”
    “对,就因为我们是附课生,什么都排在最末尾,他们就不把我们当回事,欺负我们。”
    …………
    袁三跟在傅云英身后,也听到几个学子的嘀咕了,冷哼一声,“经部的藏书比集部多,我倒愿意和丁部的换一换。”
    附课生们说话的声音陡然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面红耳赤的学子从书架后钻了出来,低着头从他们身边飞快跑过去。
    “经、史、子、集,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甲、乙、丙、丁,也不一定有高下的区别。这一次甲堂负责甲部,乙堂负责乙部,丙堂负责丙部,丁堂负责丁部,不过是为了顺口,这样四堂的学生容易分得清,不会导致忙中出错。”
    傅云英侧过身让出地方,方便附课生下楼,“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甲乙丙丁,都是代称而已。”
    附课生们怔了一怔,抬头看她。
    傅云英已经领着袁三往堆放经部书籍的角落走去。
    “他是谁?”
    一人问道。
    “他是傅云啊!刚才把周大郎吓得屁滚尿流的,你竟然不认识他?”
    旁边的人答。
    “原来是他,这样的人都是甲堂的,轮不着我们丁堂。”
    …………
    常言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学生们忙了一整天,从刚开始的群情振奋、热火朝天,到饭前的懒懒散散、敷衍了事,再到傍晚时的精疲力尽,哀嚎阵阵,也才不过两个时辰。
    陈葵给众人加油鼓劲:“乙堂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一语惊醒其他三堂,乙堂这个千年老二一直躲在甲堂背后,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得没有存在感,关键时刻突然发力,不仅要把丙堂和丁堂甩在身后,还想把甲堂给拉下马!
    真是阴险啊!
    甲、丙、丁三堂同仇敌忾,学生们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般,精神暴涨,卖力忙活,说什么都不能让乙堂赢!
    前来看望学生们的山长姜伯春和其他教授见状,眉开眼笑,学生们如此郑重对待晒书之事,可见他们十分重视书本上记载的知识。
    管干陪在一旁,笑得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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