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摇摇头,不理会他了。
    她心里明白,袁三不是真的自作多情到这个地步,而是故意用这种玩笑话化解昨晚的别扭。
    “明天我派人送九哥南下去考乡试,你会试准备得如何了?”
    说起正经事,袁三立马正常了,点点头,“老大,你放心,我这回怎么说也得混个名次。”
    傅云英点点头,“书坊的事你别管了,专心温书,我前几天找姚大人讨来一套房稿集,都是近年来的士子所作,还没出版过,你好好研读。”
    袁三嗯一声,“我晓得。”
    ……
    昨天千步廊发生的事传得很快,一转眼六部年轻官员都听说了。
    傅云英刚进大理寺,陆主簿捧着点名册,仔细端详她一阵,啧啧道:“还好没破相!你这副好相貌可是我们大理寺的招牌。”
    她哭笑不得。
    一路往号房走,路过的人都要拉着她关心几句,大骂阮君泽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最后一致表示阮君泽肯定是嫉妒她的年轻俊秀。
    她素来不苟言笑,大家怕她恼了,开玩笑也仅限于此。
    傅云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人家前些时日硬生生查阅所有前朝典籍,一个字一个字抠字眼,把刑部一个按照“旧例”判罚的案子给驳回了,光是这份韧劲儿,就不能小瞧她。
    尤其这种局势诡谲的时候,大家更为谨慎小心,总之谁都不得罪。
    傅云英和同僚们敷衍几句,回到自己号房。
    石正搬来今天要审核的卷宗,放在书案上,砰的一声响,溅起一蓬灰尘。
    按照她的吩咐,卷宗是分过类的,她拿起一份细看,刚看了个题头,门外传来一阵骚乱。
    似乎是冲着她这个方向来的。
    她放下卷宗,起身往外看。
    长廊外,穿一袭飞鱼服的年轻副千户阮君泽正黑着脸往里走,步子迈得又急又大,衣袍猎猎作响。
    大理寺的评事、主簿们跟在他身后,想拦着他,又不敢拦,这位可是能以一当百的武状元。
    但这里毕竟是大理寺,要是他们放任阮君泽在大理寺撒野,刑部、督察院的人还不得笑掉大牙?以后大理寺官员还怎么在官场上混啊?直接卷铺盖回家种田得了!
    想想刑部的人到时候会怎么嘲笑大理寺的人窝囊,大家顿时不觉得怕了,一鼓作气,挡在阮君泽面前,不许他往里走。
    “副千户这是想在大理寺撒野么?”
    阮君泽浓眉皱起,有点不耐烦,大手一挥,想把人推开。
    “阮千户。”
    一道清冷而悦耳的声线响起。
    阮君泽脚步一顿,抬起头,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走出号房,慢慢走上前。
    周围的人忙让开,纷纷退到她背后,“傅云,你别怕这小子,我们给你撑腰!”
    “对,你别怕,这里是咱们的地盘。”
    一片威胁叫嚷声,看架势,他们也想效仿那天的六部大混战,来一场群殴。
    老实说,就他们一个个细胳膊细腿的,打起架来,可能还不如她,至少她下手狠。
    傅云英摇摇头,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对阮君泽道:“副千户若是来为昨日的莽撞赔礼道歉的,我这里备下清茶一杯,若不然,还请回吧。”
    众人齐刷刷看向阮君泽。
    阮君泽嘴角一挑,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让众人目瞪口呆:“没错,我今天来,是向你道歉的。”
    仿佛没看见大理寺的人脸上的古怪神色,他弯腰作揖,接着道:“昨天是我轻狂了,望你别往心里去。”
    傅云英当然不会往心里去,在官场上,冤家宜解不宜结,昨天两人还针锋相对,一转眼可能就会因为共同的利益结成同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她做不到宰相肚里能撑船,但知道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平常的口角纷争,只要不影响大局,不必放在心上。
    她说到做到,请阮君泽去自己号房吃茶。
    阮君泽应下来,跟着她进房,接过石正斟的茶,喝一口,撂下茶杯,看一眼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人,大声道:“好了,我是真心来向你赔礼道歉的,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后要是谁敢给你脸色看,你只管来找我。”
    他是个急性子,说完话,起身告辞。
    待他走远,评事们挤进号房,“了不得,这个副千户嚣张跋扈得很,竟然也肯服软。”
    傅云英微笑道:“刚才多谢诸位为我说话。”
    大家哈哈笑,“别和我们客气,你要是被欺负了,我们脸上也无光啊!”
    终于有借口和她搭话,大家有些兴奋,硬赖着和她扯了不少闲话才走。
    ……
    到用膳的时候,众人正约齐往外走,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钟声。
    钟声本应该是沉重而渺远的,此时的钟声却短促而嘹亮,莫名让人觉得恐慌。
    响声还未停下,几个杂役飞奔进来,面色惊惶,声音直抖:“南庑走水了!”
    众人面面相觑,抓住两腿直打哆嗦的杂役,追问:“哪个南庑?”
    杂役软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乾清宫南庑!”
    众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无不骇然。
    现在是白天,众人涌出大理寺,走到高处,望向宫城的方向,只见一股黑色浓烟腾空而起,缭绕在宫城正上方,那里就是皇上接见群臣和日常起居之所——乾清宫。
    隔得这么远,他们也能听到那种巨大的噼里啪啦燃烧声。
    偶尔还传出几声爆炸的声响,似乎是整个乾清宫都烧起来了,黑烟越来越浓,渐渐遮天蔽日,几乎将北边的天空都盖住了。
    此刻,南城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北边灰蒙蒙的一片暗沉。
    不知情的可能还要疑惑,好好的艳阳天,怎么突然就变成阴天了。
    刑部的人也出来了,大家互望一眼,心惊肉跳。
    火势这么大,又是在短时间内烧起来的,恐怕难以扑灭。
    这大白天的走水,是宫里伺候的宫人不当心,还是……宫里出了什么异变?
    众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片骚乱。
    有人叫:“救火班已经赶去救火了。”
    有人觉得他们应该立刻赶去宫里帮忙救火,其他人则反对:“宫中此刻肯定乱成一团,我们贸然过去,不是更乱么!”
    乾清宫属于宫城内廷,并非外朝,大臣无诏不得擅入。现在他们赶过去,也进不了内廷啊!
    京中人口稠密,房屋又大多是木质结构,极易走水,锦衣卫、京卫、金吾卫各自抽调出几十人组成救火班,每天负责巡逻京师皇城,一旦有火情,立时敲钟示警,前往扑灭,以免火势蔓延。宫中从早到晚都有救火班巡逻。
    众人各持己见,吵得面红脖子粗。
    一拨人性子急,在刑部尚书的带领下往宫城的方向走去,剩下的人选择先留在官署等消息。
    在钟声响起的时候,傅云英心跳陡然加快。
    霍明锦一直盯着沈家,沈家大公子在幕僚的怂恿下,预备孤注一掷,于明天起事,东宫那边已经布置下天罗地网,皇上想在明天沈党聚齐时给他们来一个瓮中捉鳖,将沈党一网打尽,今天乾清宫怎么会走水?
    事情有变!
    沈家肯定猜到他们已经走漏消息,又或者他们实在等不下去了,所以提前行动。
    她不动声色,扫一眼左右,发现身边突然多了几个人。
    正是霍明锦留给她的护卫,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官署的。
    “傅相公莫怕,二爷已经进宫了,尚不知宫中是什么情形,您最好待在大理寺。”一名护卫道。
    她定定神,“劳烦你去刑部找到我二哥……确保他的安全,他是刑部山西司主事。”
    护卫抱拳应喏,留下两个人紧跟着她,混进人群里不见了。
    她和陆主簿等人回大理寺,大理寺卿今天不在,身为少卿的赵弼带着两个助手匆匆出去,叮嘱其他人:“你们待在衙署内,不要随便走动。”
    大家心头惴惴,还没商量出一个所以然来,刀兵响动声骤起。
    刚才跑出去的几个官员屁股尿流跑回大理寺内,“外面全是兵!我们根本出不去!”
    众人心惊胆战。
    ……
    宫中火势这样大,半个京城的人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滚滚浓烟。
    沈府内花园一座被家丁层层把守的暖阁里,阁老夫人坐在窗前,抬头看一眼突然暗下来的天空,缓缓闭上眼睛,摩挲手中一串佛珠,默念祝祷之语。
    房里响起几声咳嗽。
    “贞淑……”床榻上,沈介溪挣扎着坐起来,满脸病容,鬓发雪白,因为病痛折磨和最近一年的郁郁不得志,短短几个月,苍老了十几岁,“那几个孽子呢?”
    沈介溪多次以老病为由上疏致仕,倒也不全是为了向皇帝施压,他确实病了,这些天府中内外事务全是由两个儿子处理。前天他发现儿子们背着他联系辽东总兵徐鼎,并且已经买通兵马司、京卫、羽林军,勃然大怒,还不及叱骂两个儿子,便气倒在床,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赵氏放下佛珠,倒了杯茶,走到床边,喂丈夫喝下,脸上皱纹舒展,“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必瞒你,他们带兵进宫去了。”
    “孽障!他们这是去送死!”
    沈介溪额前青筋暴跳,面容狰狞,手中茶杯摔落在地。
    一地残茶,上好的茶叶,宫中御用的也不及沈府的精致,以后怕是喝不到这样的好茶了。
    赵氏叹息一声。
    沈介溪站了起来,眼前一片晕眩,踉跄几下,勉强站稳,“我这就去把他们叫回来!”
    太孙还未长成,他们没有胜算,最好的办法是隐忍退让,待皇上百年,太孙年幼,沈家照样能崛起!何必孤注一掷,急于一时!
    刚走出几步,手脚发软,栽倒在地。
    “官人,放手吧。”赵氏搀扶沈介溪站起来,扶他回床边坐下。
    这个曾权倾朝野、指点江山的男人,终究是老了,如今白发苍苍,孱弱无力,连卧房都走不出去。
    赵氏的冷静和淡漠让沈介溪愈加烦躁,“这是谋反啊!一旦事败,沈家死无葬身之地!十万火急的时候,你这妇人懂得什么!”
    “官人,你拦不住他们的。”
    被丈夫厉声指着鼻子训斥,赵氏神色仍是淡然,眼帘抬起,“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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