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写了篇贺词送她,笑着道:“你别嫌我小气,我已经多年不动笔了。”
    “你的贺词一字千金,我高兴还来不及。”
    傅云英出门迎他,进了正堂,仆人过来奉茶奉果。
    汪玫很挑剔,挑剔得让他的学生抓狂,但说起为人处世,其实他心里门儿清。他蹉跎多年,换来朝中各派大臣们的同情惋惜,沈党官员敬仰他的才学,同情他的遭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朝他下手。
    这就是他的本事了。
    又比如现在,他和傅云英说话,和之前的态度大不一样,以前还是长辈看后辈,现在就如同平辈相交一般,而且很自然,不会让傅云英觉得别扭。
    姚文达和他有点像,但姚文达就算落魄,也不会放下架子,该怎么说话还是怎么说话。
    汪玫却能敏锐地根据时局不同调整自己的处事方式。
    难怪王阁老力保他入阁。
    吃过茶,寒暄毕,汪玫开门见山,问:“吏部崔侍郎身负重伤,你是他的同乡,怎么没有前去探望?”
    崔南轩六亲不认,这一点朝中大臣都知道,但他却是个好官,为官多年,未曾欺男霸女、残害忠良,而且很干了几件于国于民有益的大好事。可他同时也助纣为孽,掩盖沈党的罪行,帮沈介溪作恶,只是他为人谨慎,并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大臣们还挺佩服他的。
    那天在千步廊发生的事情没有传出去,在场的吏部官员只知道傅云章为掩护崔南轩换上他的官服,之后的事只有锦衣卫晓得。
    面对汪玫的试探,傅云英微微一笑,回:“实不相瞒,我和崔侍郎意见不和,还是不来往的好。”
    汪玫眼珠转了转,喝口茶,含笑说:“原来如此,我原先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想着倚老卖老,舍下这张老脸劝和你们。”
    傅云英看他一眼,道:“汪先生放心,万马齐喑那种景象,不会发生在朝堂上。”
    汪玫怕她因为私心杀了崔南轩,提醒她崔南轩并无过错。
    也是在试探她的态度,若她今天下手杀崔南轩,以后肯定也能为了一己私欲朝王阁老的人下手。
    那王阁老未必会老实和她合作。
    她的承诺,无疑是一颗给王阁老的定心丸。
    汪玫明白这句承诺背后的含义,笑了笑,他喜欢和傅云说话,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拐弯抹角。
    明明傅云生得俊秀,面若好女,脾气也不坏,他的学生都挺喜欢傅云的,但傅云做起事来却一点都不柔和,真是怪哉。
    ……
    夏夜燥热,院子离河近,入夜后村落陷入一片沉寂,山里却聒噪起来,蛙鸣如海,蝉鸣则震耳欲聋。
    山下一座锦衣卫层层把守的院落,房里点了数盏灯,灯火熊熊燃烧。
    霍明锦坐在灯下看舆图,灯光映在他线条深刻的脸上,幽黑的眸子,平静得近乎淡漠。
    李昌和其他人站在一旁听他指令。
    他双眉略皱,手指在舆图上划了几条线路,“徐鼎一直很安分,辽东无虞。”
    李昌道:“二爷,徐鼎确实老实,接到内阁大臣手书后,不曾踏出海州卫城一步。”
    辽东防御,实行卫所制度,以城堡为依托,以军队为防守,众多城池,依托长城,井然有序,层次分明,互相呼应,构成一套防御体系。
    所有城堡,大致分为镇城、路城、卫城、所城和堡城五级。
    其中,镇城是总兵和巡抚的驻地。
    有些卫城地理位置特殊,会单独建立一套防御圈,徐鼎现在就驻守在海洲卫城。
    霍明锦嗯一声,目光往西移,指尖在舆图上轻点。
    “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九边重镇,每一个都盯准了。”
    众人面面相觑,自从战场上军队几次大败于卫奴,朝廷增派大军驻守辽东,严防死守,前后花费数十年时间,建立起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虽然卫奴曾接连攻下抚城、清城,但他们无法突破辽东防线,不可能对国朝形成威胁。
    二爷怎么如此重视辽东?而且要求整个九边重镇都得加强警戒?
    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和辽东离得十万八千里的,辽东战事,和它们有什么关系?
    众人摸不着头脑。
    李昌想了想,道:“二爷,您当年扫平草原,延绥镇、宁夏镇以西太平已久,暂时不会再起战事。而辽东这边,气候寒冷,派去辽东的几路大军据说都是南方人,受不了北方严寒,又不熟悉辽东地形,仓促应战,才会接连吃败仗。只要军队守着卫城,不被卫奴带进密林峡谷里,应当没什么问题。”
    从海岛归来后,他们跟随霍明锦,都没有再上过战场。其他人有的在塞外,有的在南边,这几年陆陆续续打了不少仗,从他们的信件中,京中的人能够知道一点战场上的事,但毕竟没有亲临其境,只能从战报推测大致情形。
    他们对辽东不太熟悉。
    霍明锦摇摇头,看着舆图,皱眉道:“海州卫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卫奴久攻不下,确实打不进来……如果他们绕过防线呢?”
    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勾,绕了大半个圈,最后落在代表蓟州镇的点上。
    众人目瞪口呆,无不骇然!
    房里鸦雀无声,屋外蝉鸣蛙鸣此起彼伏。
    李昌打了个哆嗦,“二爷,这不可能吧?”
    如果卫奴果真绕过防线,从蒙古跨过长城,发动奇袭,那只要几天时间,他们就能打到京师脚下!
    京卫都是一群混吃等死的软脚虾,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卫奴?
    大夏天里,众人汗出如浆。
    他们身经百战,比其他人更明白战争的残酷。
    霍明锦眼帘低垂,眼底依旧平静无波,“确实不可能,不过不得不防。”
    李昌咽了一口口水,“那……您要带着我们回战场吗?”
    回战场?
    霍明锦抬头,看着自己的部下。
    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他记得每一个人的姓名……只剩下这些忠心耿耿的兄弟了,其他人虽然也是他这几年带出来的,但随他南下抗倭、九死一生回到中原的,只有这十几个。
    部下们回望着他,神情坚毅。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以奔赴战场。
    “辽东暂时由徐鼎坐镇,不会起什么大乱子。”
    霍明锦收回目光,轻描淡写道。
    他们商谈很久。直到四更,部下们才陆续告退出去。
    李昌最后一个走,霍明锦叫住他,扫他一眼,问:“你成亲了?”
    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李昌挠挠脑袋,“二爷,我家小子都十岁啦!”
    二爷不会是想送个美人给他吧?
    “我家内人很贤惠,纳妾什么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李昌又哆嗦了一下,二爷看他的眼神好可怕!
    他嘿嘿几声,嬉皮笑脸,上前几步,“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霍明锦嘴角轻勾,“有事交代你去办。”
    李昌瞪大眼睛。
    一盏茶的工夫后,李昌走出屋子。
    他表情古怪,步子虚浮,眼睛挣得老大,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半晌后,他两手一拍:“我的妈呀!”
    暗处守卫的锦衣卫听到他这么叫了一声,然后人一溜烟跑远了。
    ……
    傅云英收到张道长的回信,他已经到了真定府,在驿站等朱和昶他们一行。
    傅云章的伤还没养好,她决定过几天等他的伤口结痂了再出发。
    翌日,她去了一趟大理寺,处理手头的公务。
    因她要南下,其他事情暂且交给陆主簿。
    众人都知道等她迎新君回来,势必要升官,而且是平步青云的那种,对她十分热情。
    她请陆主簿帮忙,以良乡张氏一案为例,找出历年女子请人代为诉讼的卷宗,陆主簿虽然觉得没什么用,还是应下了。
    下衙的时候,乔嘉驾车在宫门外等候。
    她和身边不断找话题和她套近乎的同僚们拱手作别。
    众人知道她平时只和堂兄傅云章同行,其他人不论关系疏远还是亲近,都不会同乘一辆马车。兵部尚书的孙子周天禄曾死乞白赖扒她的车,被她直接踢到车轮底下,差点轧伤腿。
    这之后再没人敢和她同乘。
    巴结的机会多的是,别和自己的腿过不去啊!傅家的马又高又壮,被踢一脚至少得躺一个月。
    等其他人都散去了,傅云英掀帘上车。
    先看到一角绣工精致的锦袍彩织襕边,男人腿太长,双脚勾着,还是占了很大空间。
    霍明锦倚着车壁睡着了,大概是坐着睡不舒服,巾帽取下来了,只戴了玉冠,呼吸声绵长。昏暗中俊朗的脸依旧轮廓清晰,鼻梁挺拔,薄唇轻抿,线条透出点冷淡来。
    傅云英没叫醒他,刚看到乔嘉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辆马车不是傅家的,拉车的壮马皮毛油光水滑。
    她示意乔嘉出发。
    外面很安静,长街空旷,车轮轱辘轱辘滚过石板地的声音在大街上回荡。
    车厢里竟放了几本书,她随意拿起一本,往后一靠,就着车窗漏进来的光线翻开看。
    看了几页,一双手伸过来,没碰书,直接揽住她纤瘦柔韧的腰,手上一拽,把她整个人抱在自己腿上坐着,低头吻她的眼睛,“回去再看吧,别伤了眼睛。”
    湿热的吻落在眼皮上。
    马车时不时颠簸几下,这么坐根本坐不稳,傅云英手上又拿着书,只能往他怀里靠,才不会跌下去。
    霍明锦低笑几声,故意使坏,抱着她的手挪到她肩上,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
    这回书是拿不住了,啪的一声跌了下去。
    “想不想我,嗯?”
    他低头,吻她的鼻尖。
    好像没分开几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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