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乡试过后官府刊印该科优秀文章和考官拟作的程文,坊间士子争相传阅。结果有人发现浙江考生中,有一人的几篇制艺文章,从破题、承题、起讲到最后的小结,和书坊售卖的时文一字不差,这位考生考试中所作的文章,全部都是剿袭之作!
    考官并未发现该考生投机取巧,取中他为第三名。
    浙江考生一片哗然。
    接着南直隶、江西、湖广也相继出现剿袭文章被房考官赏识,考生靠死记硬背而高中的事。
    因为科举考试的范围、书目都是固定的,而且随着常见的题目屡次重复考,剩下能拟的题目数量有限,考官能出的考题越来越少,市面上出现许多猜题、拟题的时文,供考生们作参考。
    傅云英编纂的《制艺手册》就是类似于这样的辅导参考书,但她主要是根据不同学生的文章分析制艺的技巧。
    大多数时文就是纯粹的猜题,拟题,然后写好模范文章。学生们买到时文后,不管其中的写法或者破题意义,逐字逐句死记硬背下来,到了考场上,运气好的,碰到原题,便直接剿袭所背文章。
    这种现象屡禁不止,以前也曾有过,但还从来没有过几省同时出现剿袭文章被房考官赏识的事。
    而且还发生几个考生考卷雷同的现象——不用问,他们买了同一本时文册子。
    剿袭范文不同于科场舞弊,并不算违法。
    但是大范围内出现考生凭借剿袭文章名列桂榜,影响太坏,天下学子议论纷纷,如果处理不好,以后谁还肯老老实实读书写文章?
    还不如去背时文。
    傅云章告诉傅云英,当年曾有一位福建考生在乡试中靠剿袭文章考中举人,被人举报后,因为不算违法,他接着参加会试,最后名列进士金榜。
    结果天下士子竞相效仿,时文册子卖得更好了。
    虽然那位福建考生的名声彻底臭了,可功名利禄面前,大部分人不把脸面当回事。
    第二天傅云英在文华殿甬道前等候传召的时候,听到王阁老、姚文达、汪玫几人在讨论乡试的事。
    姚文达和汪玫是王阁老的盟友,范维屏资历上不如他们,崔南轩专注改革,不理会朝臣之间的党派之争,现在内阁看起来由王阁老控制。
    实则不然。
    王阁老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本身也没有太重的权欲心,但求无过,凡事能和稀泥就和稀泥,所以朝堂目前一片风平浪静。
    姚文达非常痛恨考生投机取巧,建议革除那几个考生的功名,还得彻查那些地方学政、考官,竟然一次性出现这么多剿袭之作,学政难辞其咎!
    汪玫作为一个在科举考场上磋磨多年的人,比姚文达柔和,他认为这事不能闹大,不然会动摇民心。
    王阁老听完他二人的意见,皱眉沉思。
    傅云英站在甬道前,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作为皇帝的老师,她无疑是最特殊的一个,平常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以免落一个浮躁之名。
    其他大学士知道她曾救过朱和昶,在民间时也当过他的老师,虽然论资格不够为帝师,但朱和昶以“尊师重道”为名坚持要如此,他们自己身为帝师,自然不能反驳,只能默许。
    王阁老往里走,余光扫到静静站在一边的傅云英,心里一动,问:“民间猜题、拟题之风大炽,学问衰落,心术败坏,你觉得该当如何?”
    傅云英眼皮直跳,这种问题,她绝对不能当众回答。
    要知道,朝中大臣,全都是科举考试选出来的,其中不乏靠出众的记忆力和背诵能力考中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得罪一大批官员。
    “老先生以为如何?”
    她果断反问回去。
    王阁老也是忽然起了玩心才故意吓她,见她警惕,笑了笑,抬脚走进长廊。
    汪玫朝傅云英挤挤眼睛,“你倒是够谨慎的。”
    傅云英道:“老先生宽容雅量,我才敢如此。”
    王阁老不过是试试她,并不是真的要为难她,所以她不必回答。如果是其他官员,问出口的话肯定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她一直打太极也没用,他们转头就会在朱和昶面前说她愚钝不中用。
    汪玫叹口气,轻声说:“先生也问我了,这确实是个难题。罚的话,该罚谁?真罚了,是不是还得重考?那些榜上有名的也得重考吗?所有考生的考卷是不是全都要重查?科举考试不是儿戏,轻不得重不得。”
    姚文达在旁边冷哼一声,“这股歪风邪气早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傅云英和汪玫对望一眼,没说话。
    哪有那么简单,处置几个考生事小,但科举考试实在太敏感了,稍有不慎,可能危及国朝统治的根基。
    进了内殿,侍立的内官请几人入座。
    除非大朝会、登基大典、祭天仪式等重大场合,一般百官觐见皇帝时无需下跪,他们几位又是老师,更不需要跪,而且还能坐着授课。
    当然,座位在下首,绝对不能高过朱和昶。
    朱和昶面南而坐,精神奕奕,认真听王阁老为他讲解史书。
    王阁老兢兢业业,不管讲什么都能扯到治国上,中间休息的时候也不放松,朱和昶待人接物但凡有一点不妥,他就要劝他。
    比如朱和昶平时私底下管傅云英叫云哥,当着老臣的面不敢,就叫她傅云。
    王阁老当即变色,起身拱手道:“皇上怎能直呼傅云其名?”
    皇帝称呼百官,只能称呼其官职,或者卿,向王阁老这样的,尊称老先生,通常不能直接叫全名。
    一来,太过亲近,其他朝臣嫉妒。
    二来,有些大臣认为,皇帝直呼全名是对朝臣的不尊重,尤其是位列九卿的高官,若是没有犯什么大错而被皇帝直呼全名,脾气直一点的,可能会赌气辞官。
    先帝在位时,君臣关系紧张,大臣们被吓怕了,不讲究这个。
    现在朱和昶年轻,待人宽和,于是大臣们的脾气又回来了。
    朱和昶脾气好,但怎么说也是王府世子出身,散漫惯了,每天听王阁老等人在耳边劝谏这个劝谏那个,烦不胜烦。
    等王阁老、汪玫等人授课结束陆续散去,他留下傅云英说话。
    挪到偏殿,内官捧来香茗果点。
    朱和昶歪在榻上,喝口茶,长舒一口气,“乡试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会试可不能再出岔子。”
    会试考卷要是也出现一大片剿袭文章,那天下学生可能真的要罢课闹学、潮了。
    先帝驾崩,乡试、会试的日期都往后推迟了。
    这是朱和昶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会试,他很看重。
    他看傅云英一眼,心里有了个主意,笑着问:“云哥,京师闺秀中,可有你中意的小娘子?”
    还以为他要说正事,没想到是做媒。
    傅云英摇摇头,答:“皇上,微臣已经定亲了。”
    朱和昶吃了一惊,“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是谁家千金?”
    霍家的……
    傅云英垂目道:“小门小户罢了,他人不在京师。”
    霍明锦辞去指挥使一职,总督军务,巡行边塞,前几天刚领兵去了山西。
    临走的时候还煞有介事,过来问她要不要把密道封起来。
    以退为进,故意的。
    朱和昶是老楚王养大的,没什么门第观念,闻言点点头,本想细问,见她不欲多说,怕问多了她不高兴,便道:“你喜欢就好。我还当你不在意这些,给你挑了几个世家之女,既然你已经定亲,那就算了。”
    转而说起他自己的后宫。
    孔氏和选秀出来的几位闺秀如今就住在宫外,过几天选婚太监会带她们入宫,由朱和昶决定册封谁为皇后。
    王阁老等人认为孔氏封后顺理成章,不过朱和昶并未成亲,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自己选好了。
    这就体现出和群臣保持融洽的好处来了,先帝和群臣不和,想废皇后,文武百官坚决反对,拼死也要维护皇后,把先帝气得呕血。
    朱和昶不想立孔氏,群臣没一个跳出来反对的。
    这也和孔氏家世不显,祖上几辈都是下级武官有关。
    朱和昶支开小太监,拿了一枚橘子塞给傅云英,“归鹤道长去哪儿了?我成亲的时候,他能来观礼吗?”
    老楚王获封归鹤道长,到了京师以后,先到处闲逛,然后带着随从入住鹤台山长生观。
    现在长生观的主人是老楚王,张道长过几天也会搬过去,山上清幽,很适合修道。
    朱和昶身为人子,希望成亲的时候老楚王在场,这是人之常情。
    傅云英捏着橘子,安抚他道:“他会来的。”
    老楚王那么爱热闹,儿子成亲,怎么可能不来。
    她料得不错,这晚她下衙回家,管家来报,归鹤道长来访,和张道长相谈甚欢。
    傅云章回书房整理卷宗,傅云英去见老楚王。
    老楚王从张道长房里出来,穿一身簇新的道袍,歪坐在罗汉床上打瞌睡。
    傅云英走进去,把手里的橘子丢进他怀里,“孝敬您的。”
    老楚王惊坐而起,一脸嫌弃,“拿橘子打发我!”
    傅云英淡笑道:“您儿子给的。”
    老楚王张大嘴巴,忙把已经扔到地上的橘子捡起来,捧在手心里,赞道:“饱满圆润,红彤彤的,这是贡橘啊!”
    傅云英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一口,慢慢道:“等皇上成亲那日,您和张爷爷一起进宫观礼。”
    张道长并不知道老楚王的身份,又或者他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现在朱和昶已然顺利登基,老楚王到底死没死,已经不重要了。
    “你怕我会捣乱?”老楚王剥开橘子,嗤笑,“放心,我知道分寸。”
    又问:“皇后是谁?”
    傅云英摇摇头,“皇上还没有定下来,等见过了才册封。”
    老楚王眼珠一转,若有所思。
    夜里吃过饭,傅云英让王大郎去请袁三。
    袁三在自己房里读书,他是那种玩的时候玩得高高兴兴,认真读书时也能真的沉得下心用功的人,会试在即,每天闭门专心温书。
    “老大,你找我?”
    他走进房,笑着问。
    傅云英把刚才翻出来的几套时文给他,“今年会试出的题目必定避熟就生,避易趋难,往年常考的题目今年不会再考。很可能考截搭题、偏题、口气题、枯窘题,你多留心书中生疏的章节,这套册子是历年的小题,题目偏于古怪,你先练练。”
    剿袭之风没法遏制,考官们只能另辟蹊径,绞尽脑汁出新题、怪题。
    怪到所有拿到考卷的考生们都一头雾水,怨声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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