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摆在面前,傅云英稍加斟酌,觉得虽然会惹来非议,但利大于弊,因问,“不知主考官是哪两位老先生?”
    乡试出了差错,会试延期了,而且主考官、副考官的人选朱和昶一直藏着掖着不对外公布。
    听她问起,朱和昶老实道:“姚阁老和汪阁老。”
    这是商议过后的结果,原本人选是姚文达和范维屏,范维屏自己推辞了,赵家好几个子弟要参加此次会试,他主动避嫌。
    其实范维屏用不着避嫌,历朝历代有针对主考官刚好是考生亲戚因而特意制定的别头试。范维屏避嫌,只是不想被关在贡院阅卷罢了,他夫人怀胎数月,即将生产,考官阅卷期间必须断绝一切与外界的接触,他嫌麻烦。
    傅云英家里住着袁三,陈葵、赵琪、杜嘉贞他们快到京师了,傅云启也要下场考试,她周围都是考生。
    看来得低调点,不能让他们住傅家,免得影响陈葵他们的考试结果。
    她心里飞快盘算着,朱和昶说完正事,坐不住,在龙椅上扭来扭去,给她使眼色,“云哥,你不好奇那两个朝鲜美人吗?我叫人把她们的画像拿来给你看。”
    朱和昶喜欢分享和人他觉得好玩的东西。以前在书院,他卖力向身边的人推荐各种奇诡的艳、情小说,拜他所赐,傅云启和袁三有段时间学业退步,被傅云英拿竹鞭抽手心,手都打肿了。
    傅云英又不是男子,对朝鲜美人没兴趣,美若天仙她也不稀罕,道:“微臣不好奇。时辰不早,微臣告退。”
    朱和昶还想卖关子,看她不接自己的茬,连忙道:“算啦,不逗你了。那两个朝鲜美人,据他们的使者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比天上的仙女还美……哈哈,我刚才见过了,当真是……还不如外边洒扫的宫女。”
    他没有说太难听的话,但话里的意思,殿中人都明白。
    原来朝鲜美人不是美得让朱和昶开怀,而是姿容丑陋,才惹他发笑。
    从乾清宫出来,傅云英发现雨势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台阶前,溅起半人高的水花,鎏金香炉被雨水洗得锃亮。
    内官从殿内追了出来,为她撑伞,“傅相公,雨这么大,万岁爷命奴护送您。”
    她步下台阶。
    有人从下面拾级而上,身影透过模糊的雨幕,慢慢接近。
    快走到近前时,对方突然停了下来。
    隔着一道雨帘,静静地凝视她。
    她怕摔着,低头走路,发觉眼前一道人影站着一动不动,抬眼扫过去。
    罗伞下一张美玉一般的俊秀面孔,双眸狭长。
    她收回视线。
    崔南轩看着她,面无表情,“病好了?”
    她嘴角一扯,拱手要走。
    崔南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然问:“前些时皇上为魏家洗刷冤屈,追赠魏翰林为光禄寺少卿,你高兴吗?”
    傅云英不动声色,淡淡道:“听说魏家乃大人的岳家,该高兴的,该是大人才对。”
    言罢,拔腿要走。
    手却被崔南轩抓住了。
    打伞的内官们面面相觑。
    好好的,崔阁老为什么要抓傅相公的手?
    傅云英皱眉,用力挣开,将崔南轩扯得趔趄一下。
    他晃了晃,差点没站稳,内官忙上前搀扶,“阁老慢些,雨天台阶滑。”
    这时,长廊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吉祥一路迈着小胖腿健步如飞,跑到月台前,气喘吁吁着道:“请傅相公留步。”
    朱和昶忘了有件要紧事和她说,请她再回去。
    傅云英没有理会崔南轩,拔步返回暖阁。
    朱和昶笑着朝她赔不是,“刚才给忘了。”
    递了封信给她。
    傅云英接过信细看,是老楚王给朱和昶的密信,其中有几句暗语,需要她解释,朱和昶才看得懂。
    老楚王和张道长都搬去鹤台山长春观了,那里原先是先帝特地为求长生不老而修建的,风景秀丽,殿宇巍峨。朱和昶把道观送给自己老爹,老楚王撺掇张道长和他一起去山上修行,其实是游山玩水去了。
    她将暗语解释给朱和昶听,信上没写什么机密大事,不过是些琐碎事情罢了。
    朱和昶放下心来。
    信看完,内官进来禀报,崔南轩在外求见。
    朱和昶刚才听吉祥说了台阶前的事,看一眼傅云英,皱眉问:“云哥,崔阁老难为你了?”
    傅云英想了想,道:“微臣确实和崔阁老有些过节,一时也说不清。”
    “可要朕帮你们说和?”
    傅云英摇摇头。
    在她看来,崔南轩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在意他的政治抱负和政治利益。
    方才在乾清宫外碰见她,他言语试探也就罢了,还当着内官的面抓她的手……原来他也会失态。
    这事得告诉霍明锦。
    “到用膳的时候了,你去屏风后面坐着,朕见过崔阁老,还要和你详谈会试的事。”
    傅云英应喏,退到屏风后。
    崔南轩进了暖阁,向朱和昶禀报丈量土地的事。
    地方上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豪富乡绅想方设法阻挠朝廷清丈,其中大多数是朝中大员的族人亲眷,重新清丈困难重重。
    傅云英立于屏风后,听两人说了会儿正事。
    朱和昶道:“朕知道了,此事容后再议。”
    崔南轩沉默了一会儿,说起另外一件事:“荆襄一带历来都饱受流民困扰,自前年起,当地先有水涝,又逢旱灾,饿殍千里,流民沦为盗贼,据臣推测,可能已有百万之数,他们据深山密林之中,不事生产,以劫掠为生,已成大患,须派兵前往镇压,否则贻害无穷。”
    朱和昶愣了一下,崔南轩从来不管这些,今天怎么说起流民来了?
    仍只淡淡道:“朕知道了。”
    崔南轩垂首,扫一眼屏风,告退出去。
    朱和昶看过崔南轩写的折子,放到一边。
    他私底下接见其他大臣时,很少给出自己的见解,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这是老楚王教他的,话说得太多,大臣们轻而易举就把他摸透了。
    当然,接见信任的大臣时,他不会这么防备。
    傅云英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朱和昶留她吃饭,命人摆膳。
    宫中的伙食并没有那么好,羊肉水晶饺子,奶皮烧饼,八宝馒头,三鲜汤,蒸鲜鱼,烧鹅,糟瓜茄,炖鹌鹑,鲜莲子汤,论精致,其实还比不上南方巨贾家的宴席。虽然宫中多各地进献的山珍海味,但光禄寺的厨子可不管那些食材有多珍贵,一律猛火猛炒猛煮,做出来的菜都是一个味道。
    唯有甜食房的丝窝、虎眼糖最为可口。
    朱和昶苦笑着说:“甜食房是太监承办的,光禄寺的饭太难吃了!”
    太监比光禄寺的人讲究,而且更懂得怎么伺候皇帝。朱和昶裁抑司礼监,这膳房又归光禄寺管了,结果他的伙食一日不如一日。
    其中当然和司礼监太监暗中动手脚脱不开关系。
    光禄寺的职务都是肥差,他们不仅为皇帝供应膳食,还负责宫中所有吉庆筵宴和大臣们的酒饭,果蔬酒醴的采买。
    傅云英道:“不如将内庖独立出来。”
    光禄寺的饭难吃,这一点所有京官都深有体会。
    朱和昶一边嫌弃,一边吃得很欢,“我也是这么想,不然光禄寺天天拿大锅饭敷衍朕!”
    ……
    用完膳,回到大理寺,傅云英眉头仍然皱着。
    她没有想过要杀崔南轩,上辈子她离开之后的事,是她自己的选择,和崔南轩无关。
    魏翰林曾对她说过,不希望她恨崔南轩。
    她并不恨。
    恨他,完全是浪费自己的心力。
    从踏出崔府的那一刻起,她就和崔南轩一刀两断,早已将对方视作陌生人。
    她自然不怕他,只是难免厌烦。
    大雨滂沱,号房外房檐前雨帘高挂。
    她坐着出了会儿神,直到陆主簿搬了一大叠需要她批复的刑部文书过来,才回过神。
    下衙归家时,雨还没停,天色阴沉,车帘放下,车厢里漆黑一片。
    雨太大,点了灯也没用,傅云章和傅云英看不成书,在黑暗中和对方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都笑了。
    说起偏殿考试的事,傅云章点点头,道:“这很好。”
    没有问她有没有把握考前四,朱和昶本就是为她特意设置的考试,她肯定能通过。
    马车驶入傅宅,雨声渐歇,巷子里人声犬吠,闹成一团,十分热闹。
    难不成谁家娶亲?
    傅云英揭开车帘往外看。
    雨势小了些,傅宅门前人头攒动,十几辆马车一字排开,将巷子挤得水泄不通,身着蓑衣的仆人们来回奔忙,往府中搬运行李。
    她一眼看到袁三站在府门前,和几个年纪仿佛的男子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嘴角勾起,笑向傅云章道:“二哥,九哥他们到了!”
    第139章 并肩
    陈葵、杜嘉贞、李顺、赵琪……还有其他结伴北上的湖广学子,加上傅云启,十个身穿青色云纹圆领的青年郎君站在一起,衣冠整齐,朝气蓬勃,谈笑间意气风发。
    当真是器宇轩昂,个个都相貌堂堂。
    傅家丫鬟看得脸红心跳。
    傅云英跳下马车,冒雨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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