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池水潋滟,反射出一道道淡金色光线,墙上光影浮动,她置身幽暗的书房内,一束明亮的阳光打在书案前,映照出她半边姣好的侧脸。
    穿男装的时候她没有修饰过双眉,身板挺直,一举一动都没有少女气,看起来英气勃勃,清秀俊逸。
    只有那天换上女装,才头一次描细眉。
    傅云章站在回廊里,隔着一汪黑幽幽的池水,凝望房中她静坐的身影。
    不一会儿,长廊里响起脚步声,乔嘉走进房中,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傅云英。
    她放下笔,接过信拆开细看,眉眼微弯,似乎是笑了。
    乔嘉站着没走。
    她看过信,重新铺了张纸,提笔写字。
    傅云章知道,她这是在给霍明锦写回信。
    霍明锦那样的人,应该毫无牵挂、不拘小节才对,可这位霍督师出征后,竟然每天都有信送回京师,而且要求傅云英接到信后立刻回复。有一次她接到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忘了回信,几天之后京师外率兵驻守的指挥使亲自上门确认她是否安全。
    从那以后,傅云英收到信就立刻写好回信,免得霍明锦担心。
    傅云章失神了片刻,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乔嘉退出书房,朝他走了过来,打量他几眼,“您找公子?”
    傅云章收回凝视傅云英的目光,“霍督师来信了?”
    乔嘉点点头,道:“二爷已经到广东了,诸事平安,公子很高兴。”
    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一直记挂着霍明锦,傅云章好几次看到她对着舆图比划,在大军经过的地方画上记号。
    他垂下眼眸,唔了一声,转身离开。
    脚步有些踉跄。
    见他脸色苍白,莲壳没敢吱声,也不敢离他太远,亦步亦趋跟着他。
    穿过月洞门,转过抄手游廊。
    快到他的院子了。
    傅云章脚步忽然一顿,手捂在胸膛上,喉中冲起一股腥甜。
    他肩膀一抖,俯身栽倒在绿漆栏杆上,喉结滚动,哇的一声,唇边溢出鲜红血丝。
    “爷!”
    莲壳急得嗓子都变调了,扑在他身前,哆嗦着想替他擦拭。
    傅云章推开他,靠坐着栏杆,随手抹去嘴边血迹,盯着手背上蹭到的鲜血,怔怔出了会儿神。
    莲壳眼里滚下泪来,哭着道:“爷,我这就去请郎中!”
    刚要走,袖子被扯住了,傅云章拉住他,低声喃喃:“不……别告诉她……”
    莲壳擦掉眼泪,“好,小的明白,小的不说,不惊动其他人……”
    他扶着傅云章回房间,找出之前的药方,偷偷煎药。
    夜里吃晚饭的时候,傅云英没看到傅云章。
    问下人,下人说傅云章今天从城外回来,有些累着了,提前吃了一碗面,这会儿已经睡下。
    傅云英有事和傅云章商量,不过这几天都没机会和他长谈,对捧着一碗酸汤馄饨的傅云启道,“九哥,明天早上要是看到二哥,替我留住他,我有话和他说。”
    傅云启咽下一大口酸汤,烫得直吸气,点头应下。
    第二天早上,傅云启左等右等,并没等到傅云章现身。忍不住去他院子里瞧瞧,刚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莲壳和其他人正围着床榻走来走去,急得团团转。
    傅云启吃了一惊,闯进卧房,掀开床帐一看,傅云章躺在枕上,面如金纸,唇色发白。
    他回头抓住莲壳,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二哥病了?!”
    莲壳知道瞒不住了,哽咽着道:“爷昨天回来之后,昏迷不醒,吃了药也不见好。”
    傅云启气得直跺脚,“为什么瞒着不说?还不请郎中去!”
    莲壳有些犹豫,“爷说……”
    傅云启摆摆手,“说个屁!赶紧骑马请郎中去!”
    这边闹出来,下人们不敢再隐瞒,早起整理公文的傅云英很快听说了,亲自过来看。
    莲壳啜泣着说了昨天的经过,“爷向来如此,说不是大毛病,用不着惊动您,照着张道长开的药方吃药就行。”
    傅云英坐在床榻边,眉头轻皱,接过侍女拧干的巾帕,为傅云章擦拭额前的冷汗。
    他眉目沉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昨天跟着傅云章出门的随从都被带了过来。
    傅云英让侍女在床榻边守着,走出卧房,问:“这几天二哥去哪里了,见了什么人?”
    涉及到傅云章的身世,几个随从虽然只听到一句,也知道这事关系重大,自然不会如实说出,只含糊道:“昨天爷家乡那个叫傅容的族妹过来纠缠,爷让人把她关起来了。”
    傅容?
    傅云英蹙眉,这个人不是被送回湖广了吗?怎么还在北方逗留?
    乔嘉把常为傅云英看诊的太医请了过来,他看过傅云章的脸色和脉象,沉吟了片刻,道:“有点凶险,又有点玄妙,我一时也拿不准。”
    傅云英拿出张道长的药方,道:“这是宫中张道长开的方子,我二哥少年时刻苦读书,日以继夜,焚膏继晷,未加保养,不幸落下病症,这些年都是吃张道长的药。”
    张道长是皇室仙师,太医不敢怠慢,接过药方细看,推敲了一番,含笑说:“不愧是仙师,这药方让老朽茅塞顿开!”
    傅云英回头看一眼沉睡的傅云章,“可要紧?”
    太医摇摇头,斟酌着说:“这也说不准,先按着药方吃,兴许就好了。”
    傅云英脸色微沉。
    ……
    傅云章醒来的时候,闻到一阵清甜的香气。
    这气味和药味不一样,以往他房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的药草味道,现在萦绕在他鼻端的香气却甜丝丝的。
    他睁开眼睛。
    屋里光线明亮,窗户支起半边,亮光透过如意纹窗格子漏进来,地上一道道亮斑,幔帐都用铜钩拢起来了。
    傅云英盘腿坐在一边的罗汉床上看卷宗,黑漆桌案上堆叠了两大摞书册,一摞是看过的,一摞是没看的,她低头认真翻看,偶尔会提笔在纸上画一个圈。
    窗前高几上供了一大罐鲜嫩瓜果,香气就是那些瓜果散发出来的,这个季节北地连桃花都没开,也不知她到底从哪里寻摸过来的新鲜瓜果。
    傅云章轻咳了两声。
    罗汉床上,傅云英立刻放下笔,下地筛了杯茶,送到床边。
    “二哥,你醒了。”
    傅云章撑着坐起来,靠在床栏上,接过茶杯啜饮一口,摇头失笑,“是不是吓着你了?其实我没事。”
    傅云英嗯了一声,问:“二哥,傅容和你说什么了?她想威胁你?”
    傅云章垂眸,放下茶杯,“威胁?她还不够格。”
    他走了会儿神,看一眼傅云英,“今天没去衙署?”
    傅云英看着他,觉得他今天有些反常,道:“我告了一天假,刑部那边也派人去打招呼了。”
    傅云章一笑,“我没事,别耽误你的正事,下午去衙署罢。”
    像是要证明自己确实什么事都没有,他掀开锦被,穿上靴鞋,下地走了几步。
    “昨天只是意外,你管得那么严,我很久没吃酒了,每天吃饱穿暖,按时就寝,身体比以前强多了。”
    怕傅云英不信,他指指房门外,“不信你可以问莲壳。”
    傅云英已经问过莲壳了。
    莲壳说傅云章很久不用吃药了,大冬天也没有病过,昨天不知怎么回事,从城外回来,突然就病倒了。
    看来问题出在傅容身上,而且二哥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傅云英不动声色,“二哥,你饿不饿?先吃饭吧。”
    傅云章摸摸肚子,莞尔,扭头看她,目光变得飘忽起来,“妹妹,你对我真好。”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能懂他,真正关心他、尊重他。
    虽然傅云章语气戏谑,像是在说笑,傅云英却觉得他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郑重。
    “二哥对我更好。”
    她轻声说,站起身,扶住傅云章的胳膊。
    傅云章笑了笑,就着她的搀扶走到月牙桌前坐下,“还真饿了,吃饭罢。”
    ……
    下午,傅云英仍旧去大理寺,傅云章本来打算和她一起出门,她拦着不许,让他在家休息。
    傅云章拗不过她,笑着应了,把一份卷宗交给她,“这案子不必审理,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我看过供词,没有可疑之处。”
    他建议将这桩案子作为法报的头刊故事。
    为了和邸报以作区分,三法司官员管他们合理编写的报刊为法报,仍旧由各地报房负责印刷,免费供给老百姓传阅。
    马车上,傅云英打开卷宗匆匆看几眼,咦了一声。
    又是一桩杀夫案。
    男尊女卑,妻子杀死丈夫,属于卑下者冒犯尊贵者,按律法,应该凌迟处死。
    二哥为什么要选这个案子?
    到了大理寺,傅云英展开卷宗细看。
    说来也是巧,她经手的案子中,有一半和妇人有关,杀夫案、杀妻案她碰到过不少。
    所以傅云章才挑这个案子?
    她喝口茶,继续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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