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泽心口砰砰直跳,仔细观察傅云英的反应。
    傅云英淡淡嗯一声,撩起眼皮,“像谁?”
    阮君泽道:“像我以前认识的人!”
    傅云英一笑。
    阮君泽偷偷看她,说:“不过我认识的人是个娇娘子,已经过世了,是魏翰林家的小女儿,崔阁老早逝的发妻。”
    “节哀。”
    傅云英扬眉,淡淡道,抬头看他,神色平静坦然,目光清亮。
    怎么看,都怎么不像是心虚的样子。
    阮君泽啧了一声,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晕头转向,告退出去。
    傅云英摇摇头。
    用不着她费心忽悠,阮君泽就糊涂了,他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所以说绝不能告诉他真相,不然前脚告诉他,后脚就会闹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
    她救过他一命,但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世他们就这样,挺好的。
    也只有霍明锦能让她破例。
    ……
    第二天,崔南轩便将收集到的证据呈送于御前,告发闽浙当地豪族世家暗中和倭寇勾结,通敌卖国。
    当即掀起轩然大波。
    朱和昶大怒,命刑部和大理寺彻查。
    傅云英还没开始着手调查,送礼的人就挤破傅家门槛。
    朝中大臣,但凡是南方,尤其是广东、福建、浙江出身的官员,或多或少和当地世家有姻亲关系,即使是和世家没有往来的寒门出身,发迹以后也会和当地望族联姻,几代下来,盘根错节,你姥姥可能是他姑姑,你舅舅可能是他族叔,总之,都是亲戚。
    谁要是家族里出了通敌卖国这种丑事,甭管是远亲还是近亲,以后都会被人耻笑,甚至丢了头顶乌纱帽。
    一时之间,广东、福建、浙江官员赶紧回家问自家娘子家里到底有多少亲戚。
    崔南轩留了一手,只告发,并不拿出他掌握的证据和确切名单。
    可惜傅云英已经背下来了,用不着求他,和朱和昶商量过后,直接揪出其中几家,命当地官员捉拿。
    为了震慑沿海世家,确认所有证据属实后,立刻判刑并执行,雷厉风行,绝不拖拉。
    通倭不是小事,获罪的世家,所有男丁革除功名,永不录用,为首的族长、族老,参与通倭的十几人直接斩立决,家产充公,子孙后代三代以内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其他的都没什么,但剥夺科举考试的机会,等于彻底断了他们的根,这些世家一百年以内,都不可能再恢复往日荣光。
    人人自危。
    这天,傅云英忽然想起一事,对傅云章道:“二哥,你说好要带家乡的枇杷给我吃的。”
    傅云章失笑,“怎么想起这个了?”
    让莲壳取来枇杷和腌渍的梅子,还有蒸的新鲜花露。
    她打开瓷瓶,闻到一股熟悉的酸香,微笑着说:“这时候煮梅酒最好。”
    傅云章看她一眼,“要请谁吃酒?”
    她望着窗外密密匝匝将整个长廊罩起来的花藤,道:“汪阁老。”
    傅云章会意,低头剥枇杷,做不来这样的事,十根指头汁水淋漓。
    傅云英拿帕子给他擦手。
    他笑笑,道:“汪阁老爱挑剔,别让他不尽兴。”
    傅云英点点头,“我明白。”
    下午,汪玫前来傅家赴约。
    他到的时候,发现水榭里摆了一桌席面,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六部官员都有。
    水榭外池水潋滟,莲叶挤满湖面,一朵朵菡萏屹立于翠绿伞盖之间,亭亭玉立,挺秀婀娜。
    桌上酒菜精致清淡,旁设花几,几上数只金瓶,供牡丹、蜀葵、竹枝,玲珑有致。
    汪玫目光飞快扫视一圈,发现来客都是浙江、福建、广东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傅云英迎上前,含笑揖礼,“老先生。”
    其他人也都上前见礼。
    汪玫不动声色,笑眯眯还了一礼,众人寒暄一番,各自落座。
    席上没有安排丝竹音乐,也没有歌姬美人,众人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些忐忑。
    皇上早朝上夸傅家园子的景致好,让他们过来看看,他们听懂皇上的暗示,全部应约前来,却不知皇上到底想要做什么。
    傅云英向来喜欢开门见山,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示意乔嘉取来名单册子。
    “有些东西,要请各位大人过目。”
    册子拿到水榭,先给汪阁老看。
    汪玫心里早有所感,果然在册子上看到自己舅舅的名字,舅舅收买贿赂当地官员,竟然打的是他的旗号!还把他的字画送出去当敲门砖!
    一刹那间,他冷汗淋漓。
    这事和他没关系,但他现在贵为内阁大臣,一举一动都牵涉极广,如果有心人拿他舅舅通倭的事弹劾他,而皇上又不打算保他的话,他只能辞官,才能保住自己的体面。
    汪玫像吞了黄连一样,喉间又苦又涩,他实在太倒霉了,蹉跎多年,虽然次次名列前茅,但总是遇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倒霉事。终于否极泰来,扶摇直上,并位列内阁,还没风光几年呢,又被自己的亲舅舅给坑了!
    其他人还没有看到册子上的内容,但看到汪玫脸色大变,面露苦涩,已经大概猜到这份册子是什么。
    汪玫把册子传给旁边的人。
    这人仔细翻看,脸色也变了。
    剩下的人也是如此,镇定的如汪玫,还能继续饮梅子酒,剩下的寒毛直竖,坐立不安。
    皇上是怎么处置那几家世家的,他们都一清二楚,没想到他们各自的家族竟然也牵涉其中了!虽说不是什么通敌的大罪过,但这个关头被人查出和海寇来往,用不着御史弹劾,他们绝对官位不保。
    众人心惊肉跳。
    吏部主事冷笑一声,手中酒杯掷向地面,一声清脆撞响,“原来这是一场鸿门宴。”
    众人汗出如浆,冷冷看向傅云英。
    她手执酒杯,杯中酒液泛着淡淡的胭脂色,淡淡一笑,道:“大人多虑了,若是鸿门宴,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汪玫看着她,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他不会看错人,傅云不至于心狠手辣到要把他们这些人都除掉。
    傅云英手指轻抚酒杯边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节纤长,轻笑道:“下官可以向诸位大人保证,这些证据,绝不是捏造的。”
    “不可能!”
    吏部主事头一个跳了起来,额前青筋暴起。
    他手指着傅云英,一字字道:“我外祖家乃书香世家,世代读圣贤书,从我外祖父的祖辈起,年年捐出大笔钱钞,架桥修路,接济孤寡,逢灾荒年施粥、免租,县里人人称颂,我们家怎么可能通倭!你含血喷人!”
    傅云英面色如常,道:“唐家确实做了不少善事,可他们用来做善事的钱,却是为海寇通风报信所得!”
    吏部主事脸色僵硬。
    旁边几个人忙站起来,拉吏部主事坐下,小声劝他。
    这场夏日酒宴,背后的主人是万岁爷,既然傅云都把册子拿出来了,那说明皇上早已经调查清楚,确认无误,才会把他们叫来,这个时候嘴硬有什么用?
    还不如讨好傅云,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们寒窗十年,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实属不易,实在不舍得就这么狼狈离场啊!
    傅云英站起身,环顾一圈,缓缓道:“诸位大人,下官曾在书院读书,一直记得刚入书院时,先生教过,为什么这么多人要读书?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光耀门楣,为了建功立业。”
    众人都看着她,神色是赞同的。
    她接着道:“先生还说,为了高官厚禄而读书并不可耻,但读书远不止于此,真正的士子,应当有更高的追求,就如横渠先生所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读书人读书,到底为何?
    答案有很多种,而张载的这几句话,无疑是天下所有读书人最崇高的价值理想。
    文官们有崇高而坚定的信仰和理想,才能为之劳筋骨,饿体肤,空其身,忍所有不能忍。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时时刻刻关注着天下苍生福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正是有无数这样抱着崇高理想并为之不懈努力的先贤,才有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才能涌现出一大批名留青史的学者。
    傅云英话音落下,众人心头颤动,怔愣片刻,都站了起来。
    他们亦曾有自己的理想抱负,但在官场上打了几年滚,棱角早就被磨平了。
    傅云英举杯,饮尽杯中热酒,笑着道:“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听她说出张载的那几句话,汪玫眼珠一转,心里有了底,亦举杯,笑看她一眼,感叹一声,“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其他官员看不懂他们俩之间卖的关子,面面相觑。
    傅云英放下酒杯,拍拍手。
    乔嘉领着人走进水榭,手里端着火盆架子,盆里炭火烧得正旺。
    大夏天的,谁还烤火?
    众人诧异,想到一种可能,心下猛地一跳。
    他们猜得不错,乔嘉默默收走所有册子,往火盆里一扔,付之一炬。
    火光迅速吞噬那些让众人眼皮直跳的罪证。
    傅云英道:“皇上说了,诸位大人与社稷有功,都是忠心朝廷、关心百姓福祉的贤臣。此前海禁制度森严,沿海百姓迫于无奈,为求生计,不得不以身犯险,皇上深知民间疾苦,不忍苛责,只要那些海寇从此安分下来,踏实行商,皇上既往不咎。皇上尚且能宽宥海寇,何况大人们的家族只是曾和海寇有过往来,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众人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却听傅云英又道:“只可惜,总有些害群之马,让皇上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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